◎文/李春雷
北大招生办经过多方权衡,终于向郭晖伸出了欢迎的手。
噩梦的降临
在邯郸市实验小学读书的时候,郭晖喜欢跳舞、长跑,她的梦想是当一个舞蹈演员。
一切的转折是在1981年5月9日,她刚刚11岁,正读小学五年级。那天上午,体育课上练习跳远,她不小心崴了脚,脚踝处隐隐作痛,樱桃大的一片猩红。晚上睡觉的时候,细心的母亲发现了,心疼得直唏嘘,就带她去了医院。后来的一生中,母亲是多么的后悔啊。
如果不去医院,用不了几天,孩子的脚会自愈的。可这一去,误诊便把唯一的女儿引上了一条谁也意想不到的人生道路。
第一家医院说是滑膜炎,连打了三四针封闭,红肿未见消退;第二家是中医院,建议用中药,喝苦水;第三家是市内权威医院,说是风湿性关节炎,肌肉注射激素。最终切片化验结果终于出来了,是滑膜结核。
结核在过去曾是不治之症,但现在是可以治愈的,那就治疗吧。郭晖住进了老家长沙的一家专业医院。
疼痛中的坚持
这时的她还能走路。医生乐观地说,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像以前那样跑起来的。
天真的小姑娘笑了,心底里的天鹅湖又开幕了。
1982年10月的一天,她突然发起了高烧,连续不退。
三天后的一个夜里,昏迷中的她突然问陪床的母亲:“妈,我的身子呢?我的腿呢?”
妈妈摸着她的双腿,惊奇地说:“不是在这里吗?”
“没有啊,我感觉不到呀!”郭晖用手狠命地拧着自己的腹部和双腿,竟一丝儿痛感也没有。想翻一下身,除了头颅和双臂外,浑身都不听指挥了。
刹那间,她明白了:自己已经彻底瘫痪了!
医院赶紧拍片,这才发现,骨结核导致脊椎7至9椎严重畸形,压迫神经,部分脊椎已经损坏殆尽。医院无计可施,不得不劝她们另寻高明,去北京手术。
留在该院,无异于等死,可长途跋涉去北京,又无异于送死。走投无路时,家人只得把她抬进了长沙市人民医院。
那是一次开胸手术啊,刀口是从腋下切开的。手术只是清除了结核病灶,但高位截瘫是确定无疑了。
父母是无论如何不会放弃的。1985年1月,父母终于将她送到了位于北京通县的国内最著名的骨结核医院,进行了第二次开胸手术。这次开胸是从背后切入的。
对疼痛她早巳习惯了,在术后的半年里,她甚至渴望疼痛,疼痛是存在,疼痛是唤醒,疼痛是幸福,可大部分的身体连疼痛的感觉也没有啊,只要能站起来,不,能爬起来也行啊。她在疼痛中坚持着,她总相信,忍到最后是希望。但,希望的影子最终也没有光临。
两平方米的世界
郭晖的世界只有两平方米,以臂为半径,连近在咫尺的窗帘,她也没有能力去拉开或关闭。她只能仰躺在床上,不能侧身,不能翻身,更不能坐起来。想想看,一个脊椎失效的人,能干什么呢?
白天,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父母都上班了,为了自己,家里已积债两万多元,而父母的月工资相加也不过200元。家里连电视机也没有,她只能就这样躺着,躺着……
“嘭,嘭……”有人敲门了,她不能去开。忽然闻到一股臭味,原来自己大便了,她没有感觉。楼上人家装修,天花板和墙壁剧烈地震荡,她还小,以为是地震,吓得嗷嗷大哭,想逃跑,身体却动弹不得。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她想到了自杀,可她连自杀的能力也没有啊。
父母觉出了她的心态,把她安排到客厅里住。这样,家里来人可以说说话,大家围坐在一起,消除寂寞。还给她买回来一个收音机,没日没夜地陪她说话、唱歌。
楼上有几个小伙伴也不时地来看她。敲门后,她开不了门,她们就站在门外跟她说话,给她唱歌,讲学校里的事儿。
她仰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脸上绽开一缕缕苦笑。
生命的信念,如同一盏油灯,飘飘忽忽地亮着……
既然生命不能就此死去,那为什么要让时间白白流失呢?于是,她决定开始自学,她又拿起了小学课本。
可是,她是一个连翻身的能力都没有的重残人啊。她坐不起来,只能躺着用双手举着书看。
就这样,无腿的她开始了一场令世人匪夷所思的攀登。一起上路的还有她的父母。
要活下去,首先要坐起来。
胸部以下没有知觉,脊椎无法用力,只有靠臂力带动。母亲在她后背下一层层垫被子,每次五分钟、六分钟,逐日递增。她已习惯了仰视,刚坐起来的时候,眼光是迷离的、散乱的,世界在她面前像一组组摇晃的镜头。这个过程整整适应了一年,她终于能坐起来了,世界在她眼里各就各位,又恢复了秩序。
母亲日夜操劳,端水喂饭,梳头洗脸。她生了褥疮,后背溃烂,母亲时时扶她翻身。大小便失禁,被子、褥子需要天天清洗。家里积债如山,连洗衣机也买不起,母亲就是一台永不疲倦的洗衣机啊。时间长了,母亲的手指竟变成了畸形,像树根一样曲折。
父亲早年毕业于浙江大学,爱好音乐,会拉小提琴,可现在,乐器都被藏在了床下,被老鼠咬断了弦。他学会了打针,成了女儿的保健医生,每天夜里帮她按摩和屈伸双腿,一次、两次,直至若干次……固执的父亲总希望突然有一天,女儿猛地站起来,笑盈盈地说:“爸,妈,我好了,上学去了。”说完就蹦蹦跳跳地跑出了门。可这是一个怎样的幻想啊。
在母亲的搓衣声中,在父亲的按摩声中,郭晖用三年时间自学了全部初中、高中课程。
胸中的世界慢慢大了起来,有了阳光,有了笑声。
无悔的选择
已经好几年没有出门了。
父母为她买了一辆手摇车,时时推她出去。她苦苦的生命第一次闻到了阳光的暖香,感到了风的甜润,生命是多么美好啊。
一次,在学校操场散步时,遇到了父亲的同事张老师。张老师说:“最近学校办了一个英语自学考试大专班,像她这种情况可以报名。”她的眼前一亮。
大专班的教室在五楼,每次上课的时候,父母轮换着把她背上去。到教室后,她坐不稳,父母就用四个课桌把她紧紧地挤在中间。但仍是不稳,身体在课桌间直摇晃,她的双手只得抠住桌沿。为了避免上厕所,她不吃饭,不喝水。别的同学都是正规高中毕业,系统学过英语,只有她是小学程度。刚开始的时候,听不懂,跟不上,气得直想哭。
上课的时候,健全人大都嘻嘻哈哈,心不在焉,窗外的诱惑太多了。只有她认认真真,字斟句酌,如春蚕食桑,全变成了腹中的经纬。毕业考试的时候,全班三十多名同学,只有郭晖一次性全部过关。
接着,她又报考自学本科。
两年后,在父母的支持下,她再次顺利通过。
1996年初,山东大学在本市开办英语研究生班,她想报名,可一打听,三年下来,费用三四万元,这对她这个负债累累的家庭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啊。可父母还是咬了咬牙,借了17000元,预交上了首期费用。
1998年7月,研究生课程全部考试完毕,第二外语——日语也考过了。就在这时,国家高教委出台最新规定。按照新规定,她三年后才有资格申请学位。
2002年6月下旬,当三年期限结束的时候,她赴山东大学进行学位答辩。
郭晖走进答辩现场后,她的母亲在门外等待。两个小时后,李玉陈教授出来了,问:“你是郭晖的奶奶吗?”“不,我是她的母亲。”白发苍苍的母亲颤颤巍巍,心里直害怕。
李教授尴尬地打量了一会儿,接着,快步向前,握住她的手,说:“感谢你培养了一个好女儿,这是我们十年来听到的最好的论文答辩……”
一个月后,山东大学正式授予郭晖英语硕士学位。
迈入最高学府
2002年底,郭晖在网上查阅2003年度博士生招生情况,发现有四所大学所设专业与自己的方向相近。于是,她试探着给四位导师各写了一封信。
一周后,只有北京大学的沈弘教授回信了。这位从剑桥大学留学归来的博导欢迎郭晖报考,并“坚持择优录取”,至于残疾情况,他只字未提。
郭晖一头扎进书海里,开始了最后的冲刺。
不要以为郭晖天赋聪明,不,连她自己也承认,她只是一个普通智力的人。她的特点就是专心持久,心无旁骛。她是一个重残人,相对于两次开胸手术来说,学习对于她实在是太享受了。而且,她已经没有别的希望和出路,她把生命的所有光亮全部聚集到了一个焦点上。
3月22日至25日,郭晖在全家人的陪同下,赶到北大。
考试那一天,当郭晖父母再次把她背进考场时,由于监考人员不知道她是一位重残人,早已把她的考号贴在考桌上,可她根本无法端坐在桌后。怎么办?这时,母亲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搓衣板,放在轮椅上,转眼间,一个特殊的课桌组成了。但,这是违反考场纪律的啊!监考人员马上请示考点主任和招生办领导,经同意后,把桌上的考号揭下来,重新贴在搓衣板上。
郭晖俯下身去,拿起了笔,走进了另一个温暖的世界,乔叟、莎士比亚、拜伦、雪莱、艾略特和琼生都在向自己微笑……
分数出来了,出乎她意料的是,她竟然考了第一名,各门分数都超出第二名许多。
但麻烦同时也敲门了。
北大百年历史上从没招收过如此高度残疾的博士生,但从去年以来,国家明确规定:各大学不得以任何借口拒招残疾学生。面对这个从未有过的难题,北大犹豫了。
这时,沈弘教授站了出来,向学校写信:“在国外,我从没有听说过因残疾而被大学拒收的先例……”
北大招生办经过多方权衡,终于向郭晖伸出了欢迎的手。郭晖报到的时候,校领导已经指示破例为她单独分配一间宿舍,允许家人陪读。更让郭晖感动的是,第二天,她将经常出入的房间、楼道、厕所、教室等地方的台阶被全部铲平,代之以适合轮椅行走的平缓通道……郭晖用双手摇动着轮椅,来去自如,长发飘飘,像鱼儿在水里一样欢快,鸟儿在林里一样自由……
这是她的生命之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