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航
安徒生和他的祖国,已经习惯了置身局外。
安徒生——鞋匠和洗衣妇的儿子,200年前,出生在丹麦的奥登寒。
他活了70岁,给我们留下168篇童话和传说——这些炉火中跃动的小悲欢,暖风里流传的好故事,我们就是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也很有可能梦到,因为我们够幸运。
有时候会想,安徒生出生以前,执笔以前,孩子们是在享受一种什么样的童年?沉溺于一种什么样的想象呢?
安徒生的父亲,那个好脾气的鞋匠,他的藏书除了路德维格·荷尔堡的剧本,还有《一千零一夜》。那应该是安徒生童年的恩物了。
不过,东方哲人的故事,是用机智的口吻,讲给焦躁的暴君听的。而《海的女儿》、《小意达的花》、《丑小鸭》这样的故事,往往由一个软心肠的成人,慢慢讲给软心肠的孩子听。
托尔斯泰:安徒生是孤独的
高尔基的《文学写照》里面,记述了老托尔斯泰对安徒生的感喟和评价——他不知道安徒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是否合乎道德,但是,他认定安徒生是孤独的,因为孤独的缘故,他才写起给儿童念的东西。“他以为儿童比成人有更多的怜悯心,这个见解其实是错误的。儿童对什么都不会怜悯,他们也是不能够怜悯的。”
也许老托尔斯泰是对的,虽然他自己也曾是一个感情最丰富的孩子。在他的童年,哥哥讲起绿棒的故事:据说在故乡的一片树林里,埋藏着神奇的绿棒,那上面刻着能让全人类一起幸福的秘密。找寻绿棒是托尔斯泰年幼时最热衷的冒险活动。最后,他也是被安葬在那片树林里,带着未遂的志愿。
安徒生如果听到绿棒的传说,他会怎么做呢?也许,他不会花费那么多时间去寻找,他早早就知道,人们不可能获得没有折扣的幸福,能够帮助自己的,只有幻想,只有时时刻刻在脑海中展开的幻想。
安徒生的一次艳遇
托尔斯泰断定安徒生在女人面前始终是不成功的、不幸的,他只是从那些童话的字里行间做出这样的推断。而他的同胞帕乌斯托夫斯基,在散文名篇《金蔷薇》中写下一章《夜行驿车》,描摹了这样一段往事。
在去往维罗纳的车上,安徒生被吵醒,外面是3个要求中途搭车的姑娘。车夫认为她们出的价钱太低,不让她们上车,于是安徒生答应车费由他来付,于是,车夫满意地开起了玩笑:“上来吧,你们遇到了一位外国王子!”
3个姑娘惊奇地打量着这个其貌不扬的好心男子,与他攀谈,车厢重新陷入黑暗,安徒生就在黑暗中剖析她们3人的爱与宿命。他像是与每个人都结识已久,他懂得她们历经的热情和幻灭。3个姑娘都惊奇着、感动着,而最为年长的叶琳娜已经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她读过他的童话,而现在,她见识了他的心肠。下车时,她再三邀请安徒生天亮时到她家拜访。
然而这一段罗曼史,并没有随着安徒生的拜访与叶琳娜的表白而延续。安徒生拒绝了她,在帕乌斯托夫斯基笔下,他拒绝的理由是他的心中只有童话,容纳不下别的东西——“我的爱情在童话里”,此后就是云天永隔,流年偷换,但他终生怀念着她。临终时,他对一位朋友讲起这件事:“我为我的童话付出了一笔巨大的,甚至可以说是无法估计的代价。”
这是苏联散文家满怀怜惜之情勾勒出来的好故事,但是,蕴涵了让人不安的推论。似乎只有割舍了爱意,才能保持对童话的忠诚,所谓不负天下负一人。其实,安徒生未必是这样的顽固不化,他的命运更为寻常,他不过是一个没有多少机会做选择的不幸的人。
也正因为如此,他离我们更近,我们都曾经是坚定的锡兵,走过光荣的荆棘路,最后成为老单身汉的睡帽,有故事,但不太幸福。
安徒生的另一份爱情
1843年,从巴黎归来的安徒生已经享有名誉和友情,雨果请他看戏,看别人怎么在剧院里唏嘘他的心血之作;巴尔扎克与他在沙龙里生出默契,一同在闪避某位口若悬河的贵妇人,他还在街头见识过化装成流浪汉的巴尔扎克,那壮汉在自得其乐地观察生活;海涅请求他写信,讲述他在意大利的见闻……当然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温暖,舒曼会为他献上抒情歌曲,狄更斯会在码头上与他依依惜别,但是——他最希望记住的,应该是与燕妮·林德的相识,这位女歌唱家被称为“瑞典的夜莺”。我在《安徒生传》里见过她的画像,清婉端庄,目光坚定。
安徒生的日记中开始频繁出现林德的名字,直到9月21日,他写道:“我坠入情网了!”可是,他在网中没有见到自己希冀的身影——在饯行的宴会上,他听到这样的亲切话语:“我希望在这里,在哥本哈根有一个兄弟。您愿意做我的兄弟吗?”
以后还有过邂逅和离别,但是,表白的时间总是被错过。有一次,林德委托安徒生办的事情被他忘掉,他犹疑地问道:“您一定恨死我了,对吗?”
回答是:“不,我怎么能恨您,要恨,首先就要爱。”
这是亨利希·海涅的诗句——
可是她,她最使我
苦恼,气愤和悲哀
她从来对我没有恨
也从来对我没有爱……
毕竟,爱情更容易在文字和插图间实现,就像萧伯纳为自己致爱兰黛丽的情书集作序所言:“有人也许会埋怨说这一切都是纸上的,让他们记住:人类只有在纸上才会创造光荣、美丽、真理、知识、美德和永恒的爱。”
所以,安徒生可以写下《海的女儿》,以往传说中的美人鱼总是冷冰冰的、狡猾的生物,她们把水手旅人迷住,拉到海底永不放行。她们占有而不奉献,她们纵有爱情,也不会是热烈和忘我,但是安徒生让她们做到了,起码是她们当中的一个。不管是在追寻爱情,还是300年不灭的灵魂,后世的孩子们在这个小故事里见识了爱情带来的苦难,他们未必因此而变得多愁,但往往已经善感。
其实,安徒生也曾想让自己和读者同时变得坚强一点。他在另一篇童话中曾写道:孩子夭折,母亲每天到他坟头悲泣,直到有一天,孩子托梦给他,说是只有他的坟干了,不再有眼泪滴上去,他才会在天堂安息,所以他求他母亲不要再悲伤了。
丹麦的国徽,是一头狮子和一颗心,再勇猛的狮子,如果心是裸露在外的,也会无助,也会忧伤。
童话是写给成人的。不是孩子
1875年,丹麦人民捐款为安徒生建造纪念碑,雕塑家送来草图请安徒生过目,那上面是他被一大堆孩子簇拥着。安徒生否定了这个设计。
“我的童话与其说是为孩子而写,还不如说是为成年人写的!后来,每当我阅读我的童话的时候,孩子们都趴在我的肩膀上,我简直无法忍受,为什么要把本来没有的东西画出来呢?”
至此,我们也许会再次想起托尔斯泰那些狡黠而悲悯的论断。
安徒生栖身的19世纪,是牺牲与救赎的世纪,兰波为了看看巴黎公社而离家出走,王尔德礼赞街垒后面的力量和决心,最后出生的萧伯纳,也会在新世界里郑重宣告:“卡尔·马克思让我成为自由人,《资本论》使我成为一个男子汉。”
但是,安徒生和他的祖国,已经习惯了置身局外。1848年的欧洲燃烧的血与火,渐渐平息,安徒生在1850年写下散文诗《凤凰》,流露了他对革命的钟情和犹疑——当母亲坐在她孩子的摇篮旁边。这凤凰也正栖息在婴儿的枕头上。“它正在给你唱《马赛曲》,你去吻一下它翅膀上落下的羽毛吧。”
能为安徒生写下这么多文字,起源必然是对一篇童话的喜爱。容我写下这个名字,不是《皇帝的新衣》,也不是《丑小鸭》或者《豌豆公主》——我喜欢的是《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朴实乐天的故事,像是出自托尔斯泰的笔下,却是安徒生最难得的一个玩笑。
安徒生的译本,我自己钟爱的是上海译文的16册版本,译者叶君健。浅绿色的封面,每一册围住一幅插图,泄露着故事里洋溢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