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远村
路遥曾说,每个人都无法回避政治,但政治又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文学与政治从未分过家。
我们的路遥
路遥在世时,大部分生活和写作都在陕北,每次回省作协都是消遣,现在的读者恐怕很难理解,像路遥这样30岁出头就大红大紫的人,还用再钻进山沟苦熬吗?据我所知,陕西省几位成就卓著的作家都是这样,柳青如此,陈忠实如此,还有几位压根儿就离不开故土。
有一年,上海女作家王安忆,在路遥的关照下,去了趟陕北。虽然路遥未能陪同,但他给延安、榆林两地的朋友都打过招呼,王安忆一路还算顺利,回沪后,有不少赞扬陕北的美文,出现在报端。
王安忆返程,又在西安停顿,她说,想不到陕北之行,有那么大的触动,无论是在延安,还是在榆林,不论遇到的是工人、干部,还是农民,一听说她是作家,立马说我们的路遥如何厉害,然后,如数家珍般地道出许多路遥不平凡的事,王安忆说,想不到一个作家跟他生活的土地上的人民有如此深的交情。即使是鲁迅再世,浙江人也不会说我们的鲁迅。
在一个特殊的年代,许多写文章的人都被称为人民作家,但有几个是出自人民的愿望。又有几人会被人民自豪地称为我们的作家。
路遥走了已有十余年,但陕北人还是不改口,只要是向外人说起路遥的事,一张口,便是我们的路遥,怎么怎么,如何如何。
我曾有机会跟路遥相处。有一次,路遥要我跟他一起去南郊某高校图书馆查找资料,晚上在作家劲挺家里吃饭。时值冬日,路遥身着黄军大衣,脚下的皮鞋咯吱乱响,打眼看像个匆忙过冬的农民工。我们在路上拦了一辆出租,司机大概从我们的拉话过程中,猜出坐在车上的是路遥,下车后,我要付钱,他说啥都不要。还说,只要是咱们的路遥坐我这车,下回还是不要钱。
我这才听出司机是刻意用陕北话说这最后这句话的。他在省城打工,为了避免麻烦,说了一口西安话,只有见了老乡才用方言,我能体会外乡人在省城的艰难,因为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只要骨子里有家,去多远,说什么话,已不重要了。
写作跟种地一样
路遥生前常常说一句话,也是后来一些专事评论的人反复提及的话,就是:作家的劳动跟种地的农民,从本质上讲没什么两样。
有一年,路遥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到联邦德国访问。回西安后,友人问他感受如何,路遥笑着回答:“哎呀!就像一个穷人到地主家里走了一趟。”友人听后大笑,但路遥很认真地强调说:“真的。”
路遥曾跟我说起此事,仍对那人有些不悦。他说:“要是马克思转世,他也会同意我的看法。他老人家不是梦想穷人都过上富人的生活吗?而今,老家德国的人都过上地主的生活了,他能不高兴吗?”
路遥很欣赏父亲。他说小时候跟父亲上山种地,看见父亲把自家地里的庄稼收拾得井井有条,连地埂都修整得整整齐齐。有时父亲坐在地埂上,看着精心侍弄的庄稼,一个人竟然笑出声。他还说,父亲干农活已经干成艺术家了,有幸福的享受。
《平凡的世界》洋洋洒洒百万字,路遥三易其稿全用手写,他从来不用电脑。试想,300万字就像300万棵庄稼,路遥精心、细致地滋润,耗去了数年的时光,人也老了许多。望着几麻袋手稿,路遥像父亲一样,也露出一脸幸福的微笑,只是多了几分疲惫。
路遥病重时,在医院的病床上,总是念叨老家的吃喝。他坚信,只要回家吃上母亲做的家乡饭,不出一个月,他就能病好出院。但从小离开母亲的他,未能如愿。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路遥喊的,还是“妈”。
浪漫的政治生活
路遥一直热衷于政治运动,他曾在“文革”时期,一夜之间成为延川县的风云人物,那时,他才是个初中生。之后,他任县革委会副主任,一年后被清退回村务农,继而写诗。
在路遥看来,政治家可以改变社会秩序,而且是立竿见影的;作家可以拯救人类的灵魂,但往往生不逢时、难见其效。所以,从文是他政治上无路可走时的另一抉择。
有一天午后,路遥上街买烟,走到大差市,但见十字路口南来北往的车辆扭成一团乱麻,交警困在路中一筹莫展。路遥一时心急,三步并作两步,上去一把夺过交警的指挥棒,左挥右点,一阵忙碌,车辆开始蠕动,一会儿道路就畅通了。等交警回过神来,他已扬长而去,消失在人群中。
还有一次,省作协门外的变压器坏了,直接影响夜间写作。头一天,作家们还能忍受;第二天,不见电来,就开始吵闹;等到第三天,仍不见来人修理,大家就开始着急,不断给供电部门打电话。对方说一会儿来修,但就是不见动静。大家正在门房发牢骚,路遥从外面回来,知道这事儿后二话没说,就拿起电话打进市长热线说:“我是路遥,作家都是夜猫子,作家协会几天没电,也不见有人来修。”电话那头说10分钟后修理人员马上就到。果然不出10分钟,一辆大卡车拉来六七个工人,眨眼工夫就将变压器修好了。这时才有人说,还是人家路遥厉害,咱怎么就没想到呢。
路遥曾说,每个人都无法回避政治,但政治又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文学与政治从未分过家。他在病情十分严重,几乎看不清东西的情况下,还坚持看报、看电视,关心“十四大”的人事安排,还说等他病好了,要把作协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