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双
这位出生入死的影像战士,永远烙在人们的心中。
1944年6月6日,第二次世界大战进入最激烈的阶段。盟军在法国诺曼底地区登陆,开辟了第二战场。这场战役被公认为“二战”的转折点。
奥马哈海滩是诺曼底登陆战中战况最惨烈的地区。在阴雾沉沉、炮声轰隆、血肉横飞的海面上,僵持着一双手臂,小心翼翼地托着一架相机,右手食指不停地按动快门,这个浸泡在海水中记录历史的人,正是20世纪最伟大的战地摄影记者——罗伯特·卡帕。
罗伯特·卡帕,原名安德烈·弗里德曼,1913年生于匈牙利。少年时代为躲避家乡的政治迫害和反犹太主义活动,他从匈牙利逃往柏林,进入德国政治学院学习政治学。他半工半读,在照相馆里做助手,从此与摄影结缘。后来,为了躲避纳粹迫害,他又远走巴黎。鬼怪精灵的他和女友格尔达·塔罗自称是美国摄影高手——罗伯特·卡帕的经纪人,“卡帕”先生不屑于用照片糊口,因此每张照片均以三倍于当时最高行情的价格出售。市面上遂形成了一股“卡帕热”。
谜底揭开后,安德烈·弗里德曼以罗伯特·卡帕的身份正式亮相。西班牙内战爆发后,卡帕拿起莱卡相机,第一次趴在战壕里,与乔治·奥维尔、海明威等人一起反抗极权主义。在那里,他开始了职业战地记者生涯。
用生命作赌注
与其说卡帕是个战地记者,倒不如说他是个冒险家,或者说是手持照相机而非枪械的冲锋陷阵的另类战士。诺曼底登陆行动中,卡帕有两个选择,可以跟部队机关人员一起,也可以随第一拨攻击部队登陆。他选择了后者,他说:“战地记者的赌注——他的生命,就在他自己手里,他可以把赌注押在这匹马或者那匹马上,也可以在最后一刻把赌注放回口袋里。我是一个赌徒,所以我决定跟E营的第一梯队冲锋。”
1944年6月4日,卡帕跟随盟军第116师第2团,登上了萨缪尔·蔡斯号运兵船,准备九死一生的抢滩登陆。6月5日,他们开始渡海,卡帕在船上拍下士兵们或是木讷或是恐惧或是呕吐的表情。6月6日清晨,卡帕跟随盟军士兵准备冲上德军防御最严密的奥马哈海滩。海滩上烟雾弥漫,戳满了张牙舞爪的铁架障碍和铁丝网,迎面而来的是德军机枪的疯狂扫射。士兵们下了驳船,涉水强行登陆。
几分钟时间,就有数百名盟军士兵被打死。当其他同行记者躲在运送驳船的母船里时,卡帕在殷红的海水里狂奔。在密集的炮火和漂浮的死尸之间,在死亡的恐惧中,他浑身发抖,疯狂地“乱拍”出一组组“失焦”的照片。这些照片焦点偏离,焦距不准,曝光不成功,画面模糊,并且缺乏构图,却无限逼真地记录了战况,成为对坚苦卓绝的登陆行动最珍贵的记录。这些照片中,最著名的一幅是对盟军战士爱德华·雷根的特写。这是一张被认为技术上存在许多缺陷的照片,但它又是最杰出的战争摄影作品。焦距、光圈、快门在卡帕的照片里都是无用的名词,他是用生命在拍照,而不是用机器。
卡帕的摄影生涯如同赌命一样,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各个战区——西班牙内战、日本侵华战争、北非战争、意大利战争、诺曼底登陆战、法国解放战争的枪林弹雨中,用血肉之躯换取莱卡相机里的一格格底片。他从来就没有将赌注在最后一刻从牌桌上抽回,他一直抱着不输即赢、孤注一掷的豪情。
卡帕一向以走运出名,其他记者给了他一个诨号:“走运的卡帕”。他赢得了迄今依旧无人超越的战争照片,却在1954年5月25日的一场小得不能再小的赌局里用完了运气。在越南战场战火初熄的时刻,几位记者走出战壕散步,卡帕说他要到附近走一走,看看有没有什么可拍的。不久,这些记者朋友听到自卡帕走去的方向传来爆炸声。
大家不由自主地说:“咳,又让走运的卡帕抢到好镜头了!”结果却是地雷夺走了他的生命,那年他41岁。死后,卡帕手中还抓着他那架康泰克斯相机。
离炮火最近的“战士”
“如果你的照片拍得还不够好,那是因为你离战火还不够近。”这是罗伯特·卡帕最著名的一句话。
1936年西班牙内战,在南部科尔德巴战场,一个共和军战士刚从战壕里跳出来,就被敌军机枪射中头部。这时,卡帕距这个战士不到5米。就在战士中弹倒下的一瞬间,卡帕又冲向前,在距离两米处,冒着同样中弹的危险,拍摄了《士兵之死》,记录下这名士兵中弹后身体倾斜、步枪从手中滑落的瞬间。自此,“安德烈·弗里德曼将永远以罗伯特·卡帕这个名字为人们所记住,这位摄影家如此大胆,如此尽力贴近战争的脉搏,竟然记录下了一个人的死亡瞬间”。这张照片震动了摄影界,成为战争摄影的不朽之作,也成为卡帕的传世之作。
从卡帕的照片中可以听到子弹疾飞、炮弹隆隆的声响,闻到炸药和鲜血的气味。他的照片让人感觉不到技巧的重要,而是显露出一股用生命才能换取的勇气。没有人批评他表现得不够精致,裁切得不够紧凑,摁快门没有恰到好处,调子不够丰富。
确定无疑,那些作品一直都是20世纪动荡年代最有召唤力的摄影记录,卡帕也因此成为20世纪最伟大的战地摄影家。他的勇敢,他对战争受害者的深刻同情和关注,至今无人能出其右。
其实,卡帕害怕战争。正因为如此,他那生长在恐惧中的勇气更显可贵。《卡帕传》中,至少描述了两次卡帕在战场上吓得拉裤子的事情。一次是在西班牙内战,22岁的卡帕随军向曼萨那尔斯河进军,他第一次品尝到了战争的恐怖。朋友莱格勒回忆说:“那个年轻人(卡帕)很不喜欢头上呼啸而过的炮弹,尽管它在很远的田野里爆炸。
后来,他请求离开去换裤子。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打仗,他幽默地说自己的大肠比脚还软。”另一次是1945年3月,卡帕报道盟军准备向莱茵河地区投放空降部队的情况。他一边降落,一边拍照,目睹了很多战士挂在树上、被敌人打死的惨状。卡帕的好友加斯曼回忆说:“卡帕从来不喜欢危险的事情。他是在忍受危险——那是他的饭碗。他告诉我,着陆之后,他打开自己的包裹,换上了一套新内衣,因为裤子已经拉满了。他说,真正可怕的事情是在炮火底下换内裤。”
记录战争悲剧的诗人
卡帕没有留存下一首真正意义上的诗,但他是摄影师中的诗人。在他无声的镜头里,咆哮着或是哽咽着对于战争的悲伤情怀。他将人类的同情与受难,注入一种残酷的见证之中。他记录了最血腥的战争、最痛苦的死亡,也记录了战争中最悲伤的面孔。他一辈子拍过数干张流浪儿童的照片,还有那些惊呆了的母亲和她们失落的家园。
卡帕坚持奔走在战事的核心地带,他目睹了太多的死亡。他所拍的士兵照片往往就成了这个士兵的遗像。因此,他痛恨自己的职业,他说:“这些照片是给丧事承办者们用的,而我并不想成为其中的一员。如果我要参加那些阵亡士兵的葬礼,我发誓,我一定要和他们一起在战场上战斗过。”
卡帕因为战争照片而名扬天下,却憎恨战争。他一生以战争为采访题材,不是为了追求刺激,而是把照相机作为揭露战争残酷的武器,记录下人们在前线和战乱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英雄主义和蒙受的苦难。卡帕说:“照相机本身并不能阻止战争,但照相机拍出的照片可以揭露战争,阻止战争的发展。”
一架莱卡相机总挂在脖子上,一支柴郡烟总含在嘴唇之间,好像粘在那里一样。参加过五次战争,转战多个国家和地区,与作家海明威成为挚友,与影星英格丽·褒曼友情深厚,一生充满传奇色彩的卡帕,虽然本人看起来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人,一个哈哈大笑的人,一个总抱着酒瓶的人”,但是,当清晨他从床上跌跌撞撞下来的时候,会显出悲剧与悲哀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他面色惨白,眼睛干枯无神,那是由目睹太多死亡和邪恶,夜晚噩梦连连造成的。
有人说,他是“一个内心绝望和痛苦的人,一个心有悔意的人,一个不那么时尚,也不那么开心的人”。这才是真正的卡帕。
卡帕把战争比作“越来越不容易上镜头,但其危险性却越来越高”的半老徐娘,而他一直没有放弃对记录和揭示战争的追求,直到在越南触雷而亡。他在被地雷撕成碎片的瞬间还按下了快门,这就是那张《卡帕眼中的最后世界》。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约翰·斯坦贝克说,他“不仅留下一部战争编年史,更留下一种精神”。
这位出生入死的影像战士,永远烙在人们的心中。卡帕的照片已经成为战争的象征,他一生痛恨战争,想借影像来唤醒人们的良知,不再彼此杀戮。他的死,就是对人类的最后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