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雪峰
尽管城市遗忘和冷漠了他们,他们却惦记着那座城市,因为那是他们生命和血汗的一部分。
中午我刚要下班,妻来电话说叔父不见了。我一听心里直发毛,叔父到这里来治眼疾,人生地不熟的,他视力那么差,街上那么多车,能跑到哪里去呢?
叔父是前天被父亲送来的,由于家里农活忙,父亲住了一晚就走了,临行嘱咐我:“一定要把你叔的眼睛治好!”叔父40岁才结婚,过去一直和我家一起生活,我们兄妹三个能顺利读小学、念中学、上大学,全靠叔父了。叔父没啥大手艺,就是干活不惜力,一直辗转着帮人在建筑队干活。叔父原本视力不好,20年前外出打工时,左眼又不幸被钢筋剌瞎了。前些日子父亲说叔父的右眼患了白内障,我赶紧让父亲把他送到城里来医治——一个农村老人,看不见东西怎么行?
没办法,我和妻只好各自骑上单车,到附近几条街道去找。饿着肚子在街头晃荡到将近下午三点,毫无进展的我回到家里,正准备喝口水再出去,客厅的电话响了。对方说自己是秦楚酒店的保安,在酒店发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老人,这电话号码是老人想了半天才回忆起来的。我一听,忙问老人是不是眼睛有些看不见?保安不耐烦地答:“眼睛看不见还能溜进酒店,如果视力好,我们这些保安还不得被经理解雇了?”
放下电话,我慌忙出门打的直奔秦楚酒店。为防发生什么争执,我边走边约上几位朋友——人多势众嘛,一旦起争执可以解决得顺当些。
秦楚酒店在老城区,距我居住的地方挺远。从打的费用估计,至少离家十几里。我想不出,几乎双目失明的叔父是怎么摸到那里去的。
我急急忙忙赶到时,几个朋友已骑摩托车先到了。我找到保安室,问老人在哪里。一个胖保安打量了我一眼:“看来老兄混得不错呀,怎么能让老头子这样呢?”我说老人不就乡下人穿得土了些吗,什么怎么样?胖保安不无讥讽地说:“问题是他溜到我们餐厅偷吃客人的剩饭哪!”
“偷吃剩饭?”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我怎么也不信保安的话,我知道叔父一辈子贫穷,但他绝对不是贪小便宜的人。年轻时他外出打工回家,上百里山路,为了节省钱,他总是挑着重重的行囊饿着肚子。路边什么吃的没有,顺手牵羊摘几个瓜果或拽几颗花生吃,根本不是什么事,可叔父没有。他的行囊里掖着打工时舍不得吃的干馒头和给我们兄妹买的糖果饼干——他只是一次次喝着路边溪涧里的水回家。多刚强的人呀!
我们在酒店一个角落找到了叔父。他满头稀疏白发,蜷身蹲在那里,冷冷的风吹得他紧缩着满是皱褶的脖颈。我埋怨他为啥一个人跑到这里,要搀他站起,他却忽然无声地哭了。他狠狠擂了一拳自己的脑袋:“我给你们出丑了,让娃们陪我丢人了!”
我问他是不是吃了餐厅的剩饭,叔父又擂了自己一拳,痛悔地说:“我只吃了半个剩馒头呀。那是别人剩的,我以为不要了……”我蹲在叔父前面,一直到他情绪稍稍平静,才问:“您老是不是迷路了?”叔父摇摇头:“我年轻时常在这一带干活儿,哪条街道我都熟。我是专门到这里来看这座大楼的。”叔父顿了顿又说,“我这只左眼就是建这座大楼时被钢筋扎瞎的,右眼如今又得了白内障,手术后不知能不能看得见。”
我愣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和许多农民工一样,叔父把力气和汗水留在了这里,甚至把他的血和一只眼睛永远留在了这里。而当一幢大楼、一座城市建成后,叔父他们便被城市遗忘了。尽管城市遗忘和冷漠了他们,他们却惦记着那座城市,因为那是他们生命和血汗的一部分。
我扶起愧疚的叔父,告诉他:“今天咱们不回家了,晚上就在这里吃最好的饭菜,喝最好的酒,我们陪您将这座大楼好好地走一走、看一看!”
叔父嘴唇哆嗦着哭了。夜晚,我们在秦楚酒店吃饭。经理和许多客人知道了,纷纷过来向叔父敬酒。那是叔父吃得最舒心的一顿饭,他在灯红酒绿中笑着,在人们的致意中笑着,我却分明看见——笑着的叔父,有一串泪水从他的右眼里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