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嫂的马车停在侄子家门口,大侄子和媳妇一齐跑出来迎接。堂嫂踌躇满志地端量着侄子们的院落,既像夸奖又像表功地说:日子过得不错嘛,都要房有房,要地有地。现在就老二还缺个媳妇。咱农村人能过到这个份上,就行了。
大侄子和媳妇立即一齐说:谁说不是呢,这都是摊上了好姑姑了。
侄媳妇把堂嫂让到自家的热炕头上,又是拿烟又是倒水,烟是庄稼院里罕见的烟卷,是侄媳妇买了专留堂嫂回家抽的。
大侄子一边给堂嫂点烟一边说:李沟人都说咱家祖辈行了好了,出了你这么个能人,过发了婆家,又过好了娘家。把侄子都拉巴起来了。
姑姑这一辈子没白活吧?堂嫂吸了一口烟,得意地问。
侄媳妇连连点头:那是,那是,上百上千人里也挑不出一个像姑姑这样的能人。
堂嫂喷出一口烟雾,问永富叔家的小芳找没找婆家,这一问,大侄子就说起早晨在姥爷家墙外树上发现死婴,闹到衙门的事,堂嫂倒抽一口冷气:原来是小芳……
姑,你怎么啦?侄子见姑姑脸色都变了,担心地问。
你们说,那死孩子会是小芳的?堂嫂所答非所问。
侄子望望院子,见没有什么人来,才小声说:咱在家里偷着说,死孩子八成是芳姑姑的,虽说芳姑姑有大半年没露面,但咱这眼前的人都知道她和家里的长工好,都怀疑她有了孩子不敢出门。
芳子和长工好,我也知道,永富叔也是,成天光顾想财,女儿大了也不给找个婆家,大闺女大小子关在一个院里,能不出事?可他们怎么会把孩子挂到树上了呢?堂嫂把只抽了两口的烟掐了,放到了炕桌上。
我也纳闷,他家这是怎么了?永富叔难道撞上了鬼,迷了心窍?侄子边说边把水端到姑姑眼前。
姑,你不用担心,永富叔被衙门叫去,很快就回来了,已经没有事了。大侄媳妇以为堂嫂担心从小一起长大的母亲李玉芳,急忙安慰堂嫂。
怎么会是她呢?堂嫂根本没听见侄子和侄媳妇的话,想起在衙门给公藤出的主意,知道姥爷家要大祸临头了。
果然,过了一个时辰,堂嫂的二侄子回来了,带回姥爷家的准确消息:姥爷李永富第二次被传进衙门大堂,承认了孩子是他闺女生的,也承认了孩子是掐死的,扔墙外喂野狗时挂在了树上。公藤叫人打了姥爷二十大棒,还罚五百“大绵羊”(东北“满州国”时期日本发行的纸币,纸币背面是一群绵羊,老百姓就叫成大绵羊),限五天内交上,才放了人。姥爷刚刚被人搀扶着回了家。
天哪,怎么会是这样呢?堂嫂有点后悔,心想:和公藤瞎聊时怎么就不问清孩子在谁家墙外树上发现的呢,光为显摆聪明乱出主意,这真是搬起了碾砣,却砸了自己亲近人的脚。
都怪他心没安正,闺女生的孩子也是一条命,就该掐死?人命是该不下的,就是公藤不惩罚他,老天爷也要惩罚。二侄子气愤地说。
堂嫂想了想,就急忙穿鞋下炕,侄子们问她干什么,她说要去看看永富叔和芳子。
堂嫂来到姥爷家时,姥爷家真是凄惨极了,东边屋里,被打了二十棒的姥爷躺在炕上疼得一声接一声地呻吟,姥爷不光肉体疼,心更疼,被罚的那五百“大绵羊”,等于是他的命,得卖多少地才能卖出五百“大绵羊”啊。姑姥姥站在地下小心侍候着,又倒水又递烟,姥爷不喝水,不抽烟,只一劲说,我不活了,让我死吧。
西屋炕上,躺着我那身心俱受惨重打击的母亲李玉芳,她已经没有眼泪,不为曹长顺走时留下的话,她真想像已去的母亲那样,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到房梁上。
大叔,我看你来了。堂屋响起一个好听的女人声音,堂嫂款款走进屋里。
姥爷不吭气,他觉得这个时候不管谁来都是看他的笑话,所以对谁也不搭理。
堂嫂没因为姥爷的冷淡生气,凑到炕前亲切地说:大叔,瞅不忙回来看看两个侄子,回来听说你家摊上事了,特来看看,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堂嫂一句话提醒了姥爷:真是疼糊涂了,这可是大救星啊,别看是一女流之辈,人家可是衙门里的红人,跟公藤能说上话……姥爷不顾全身疼痛,急忙爬起来,跪在炕上说:大侄女,你可得救救我,你不救我,我一家就没法过了。衙,衙门里罚了我五百“大绵羊”,我……我上哪弄给衙门啊!衙门不如把我的命要去算了。
钱不是还没交上去吗?
可公藤限……限我五天内交齐。姥爷泪眼汪汪看着堂嫂,如果堂嫂不肯帮忙,视财如命的姥爷,可能就得一命呜呼了。
这钱不用交了,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堂嫂成竹在胸。
当年,在日本人统治的关东州,能说得起这话的,恐怕只有堂嫂。一个大字不识的乡间女子,却能把凶狠霸道的日本占领者,玩控于自己的股掌之中,让他们乖乖地拜倒在自己的裙子底下,乖乖地俯首听命。
姥爷一听,全身的伤痛都丢到九霄云外,跪在炕上直给堂嫂磕头:姑奶奶,你是救命菩萨,你真是天上花神转世,到凡间给人排忧解难,我,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我,我给你磕头。
堂嫂自编自导的“花神转世”说,早已传遍十里八乡,姥爷自然知道。姥爷以前对这个说法还半信半疑,现在则信服得五体投地,把头在炕上磕得咚咚响,不知怎么感激才好。
堂嫂却连连摆手,说:算了算了,这都是谁跟谁,你就别客套了。芳子呢,我去看看她。
别提她了,我真想把她一棒子打死算了。现在三里五村谁不知道,我李永富的闺女在家养了私孩子,丢人还丢到了衙门的大堂上。一提闺女,姥爷的气又上来了。
母亲李玉芳看见堂嫂进来,如同见到亲人,顿时涕泪交下。一小丧母,父亲又极少关心她,所以母亲很依赖曹长顺的关爱,如今曹长顺也走了,母亲又成了孤苦无依的可怜人。
红姐,我,没脸活了。
想开一点,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要在乎,脸皮一抹,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堂嫂把母亲李玉芳揽到怀里,像亲姐姐一样地劝解。
可我这人丢大了,我以后还怎么见人?
不管那些,丢人丢自个的人,碍着谁什么了?谁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不过,芳子,别怪姐姐说你,天下男人有的是,你怎么能跟一个穷扛活的?
他人好。一提曹长顺,母亲的眼泪把堂嫂衣襟都濡湿了。
他现在哪去了,有消息吗?堂嫂抚摩母亲的肩膀问。
他临走时说等他找到落脚地方,就回来接我,叫我忍着,忍着把孩子生下来。谁知道俺爹这么狠,好好的孩子,他,他怎么就能……一提孩子,母亲泣不成声。
你爹也是没法子,出去打听打听,在咱这方圆几十里,谁家大闺女生下孩子能自个儿养活?不是掐死就是扔了。你爹财迷又要脸,他不能让你嫁一个穷伙计,也不能让外人知道你生了私孩子,除了掐死孩子还有什么办法?堂嫂为姥爷开脱,堂嫂对姥爷的心理摸得门儿透。
红姐,我现在就盼望着曹长顺回来,没有他走时留下的那句话,我早就不活了。
堂嫂叹了口气说:苦命的妹妹,一个无房无地的人,你跟着他上哪落脚,就算他能来接你,你跟着他不得受一辈子苦啊!
只要能跟了他,这辈子讨着吃要着吃我认了。
堂嫂不赞成母亲的做法,劝道:唉,妹妹,劝你别一条道跑到底,有合适人家你还是找吧,我回去也给你操着心,凭你的相貌,还有这份活计头,我不信你就找不上一户好人家。
姐,你可别费心,我谁也不找,我等他是等定了。母亲坚决地说。
堂嫂从腰里掏出十块钱说:傻妹妹,真是一根筋的脑袋,那我也不劝你了,我这有十块钱,拿着买点东西养养身体。
母亲急忙推辞:姐,我不要,我哪能要你这么多的钱。
拿着吧,咱俩都是苦命人,都从小就没妈,你就拿我当亲姐姐吧。堂嫂可能动了真情,也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