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堂嫂一小就被哥哥送人当了童养媳,有了钱的堂嫂还是挺顾娘家,堂嫂这人很看重自身的价值,爱帮人,觉得能为别人做点什么,就说明自己有能力,没有白托生一辈子人。
从唐迪那里拿到第一笔钱时,堂嫂就偷偷安排李宝财给两个侄子各买了几亩地。堂嫂知道哥哥在世的日子不会太长,两个侄子有了地,以后起码吃饭不成问题,哥哥也能闭上眼走了。
堂嫂出门就雇了辆马车,无名屯到李沟十来里地,她可不想一步一步去量这十几里地,一步一步地量地,那是穷人过的日子,堂嫂已经自视不是穷人了。不是穷人,就得换一种不是穷人的过法,不能像唐迪那样出入有自己专用的儿马蛋车,那也得雇辆体面的马车,这才是富人的派头。
堂嫂坐上马车很快就回到了娘家,一进哥哥的门,刚才坐马车时那种俨然富人的优越感,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哥哥的日子糟透了,两个侄子下地干活了,炕上一堆乱被窝,锅台上乱扔着吃完饭没有收拾的碗筷,屋里屋外脏得下不去脚,李宝财面色蜡黄,一脸颓唐,只因家里没人手,才硬撑着不肯躺下。
堂嫂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哥,这哪还像个家,你这叫过的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连猪狗都不如的日子。俗话说,老婆家,老婆家,没有老婆没有家,自打你嫂子去了,这家就不像家了。
见妹妹给收拾,李宝财就躺到炕上歇息,他已不剩多少力气了。
堂嫂收拾了地下又收拾炕上,炕上炕席破了,这儿那儿露着土炕皮。破炕席上没有褥子,两床乱被已看不出什么颜色。她抓起一个油腻得也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枕头,三下两下扯下包皮准备洗。她还想拆被,但看看破被,没有衬子,折了面和里子,就剩下乱棉絮了,天还凉,她不能把被拆了让爷儿仨睡净是窟窿的乱棉絮。
堂嫂扔下被子,叹了口气,说:看你这铺的盖的,连模样都看不见了,你怎么能睡得下。嫂子不在了,可为了两个孩子,你也得打起精神过日子啊,他们还都没成家呢。
李宝财喘着气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活不了几天了,没有力气管他们也没有力气管自个儿了,我托人捎信叫你回来,就是托付后事。我没有了这口气,两个侄子就托付给你了,地你给他们买了,以后再帮他们都成个家。我的心事就了了。
李宝财这番凄惨的托孤,撂在一般女人身上,准会哭个一塌糊涂,堂嫂可一滴眼泪都没掉,堂嫂一边抹地下肮脏的躺柜,一边说:哥你放心,有我这个姑姑在,一定不会让他们日子过得比别人寒碜。
李宝财笑了,说:是他们有福,摊上你这个能够姑姑,现在我就是死了也可以闭上眼了。
堂嫂把家收拾出了眉目,才问起她幼时的女伴我母亲的小芳子现在怎么样了。李宝财告诉她:小芳子现在跟佣人差不多,做饭喂猪洗衣裳……家里的活都在她身上。都二十出头了,还没个婆家。
当年的农村,女孩二十岁了还没有婆家的情况不多见,女孩二十以后还没找婆家,就会被人认为没人要了,要臭到家里了。
芳子模样不差,活计头也数一数二,怎么就会找不到婆家?堂嫂感到奇怪。
都怪她那个财迷爹呗,她那财迷爹一天到晚钻到钱眼里了,把钱看得比命重,一心想给闺女找个有钱家,好多要点彩礼,可哪有那么合适的,有钱的主,人家还看不上他那土鳖样呢。李宝财道出我母亲一直没找婆家的真正原因。
堂嫂突然想去看看幼时经常一起玩耍的伙伴,就对李宝财说:哥,现在天还早,我去看看小芳子,回来给你们做饭。
堂嫂来到我姥爷家,我的母亲李玉芳正在院子里的水井边洗衣服,已是大小伙子的曹长顺正帮着从井里往外提水,我的母亲则从灶膛里掏来草灰淋灰水……
堂嫂一进院门就喊:小芳,姐看你来了。
我母亲一见是长时间没看见的红姐,立即扎撒两只湿淋淋的手迎上来说:红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真想你。
我也想你。堂嫂说着,亲昵地拉住母亲两只湿手。
曹长顺又提上一桶水,倒进缸里,说:水差不多够了,我回地里了。
我母亲说:你走吧,再不够我自个儿提。
你提水小心点。曹长顺回头嘱咐。
曹长顺走后,堂嫂问:这不是俺哥在猪圈里捡的送到你家的小伙计吗?都长这么大了。
我母亲说:他跟你同岁,你都成了人家媳妇了,他还长不大?
堂嫂笑了,说:就是,咱光看别人长不见自个儿长,小芳,你是越长越俊,怎么还不找婆家出门子?
俺不能找,找了婆家走了,家里这些活谁干?母亲往灰水里泡衣裳。
叫你爹给你找个后妈啊,你爹岁数也不大,早该找个人了,不能老这样留你在家当使唤丫头。堂嫂也蹲下来帮母亲搓洗衣裳。
俺爹说他不找,说怕后妈来了对俺不好,可俺看他是怕花钱,娶个后妈怎么还不得花几个。
什么都怕花钱,那他就打一辈子的老光棍吧。
堂嫂搓了几把衣裳,嫌灰水烧手,不搓了,站起来说:你那爹跟俺那婆婆一个样,俺婆婆也让哑巴婶子淋灰水洗衣裳。按说凭你家的家底,完全可以买一块洋胰子使,用洋胰子又省事洗得又干净。
什么是洋胰子?俺还没见过呢。
堂嫂看了母亲一眼,带点怜惜的语气说:小芳子,连个洋胰子都没见过,真瞎活了。
但母亲很满足,她拿起搓板放进水盆说:没见过也好,俺就不想那些洋玩艺儿,淋灰水一样能洗干净衣裳。
堂嫂看了一下母亲搓洗的男布衫,问:这是谁的衣裳?不像你爹的。
母亲不好意思地说:是曹长顺的,他春天种地忙,他的衣裳我就给洗了。
哟,伙计的衣裳你也给洗?
母亲脸红了:姐,我从来就没拿他当伙计,他无兄无弟无姐妹,我也无兄无弟无姐妹,我从来都拿他当哥哥待,他也把我当成妹妹。
堂嫂笑了,看了一眼脸色红红的母亲,意味深长地说:他有你这个妹妹,他可是前世烧了高香了,只怕以后不止是兄妹了吧?
母亲脸更红了,说:红姐,你说哪去了。
开个玩笑,不过,芳子,你得注意,你好赖也是个富裕家庭的黄花闺女,他可是个无家无业的穷长工,你得离他远点,可别黏糊大了惹出麻烦。堂嫂警告母亲。
但母亲只笑笑,没有吭声。
母亲那时的确跟伙计曹长顺已经走得很近了,他们可以说是互相看着长大的,不折不扣的青梅竹马。小时候,每逢姥爷有事出门,就两个孩子在家相依为命。有一次,姥爷去他妹妹家,不知何故没能回来,晚上,母亲一人睡在屋里,听外边雷声隆隆,大雨倾盆,害怕极了……这时,一道闪电划破屋子,母亲猛然看见妈妈似乎吊在房梁上,吓得尖叫起来,睡在厢房的曹长顺听见母亲的尖叫,急忙跑进屋,连连问:大小姐,你怎么啦?
母亲不顾一切扑进曹长顺怀里说:俺害怕,害怕。
曹长顺说:大小姐,别害怕,俺在这呢。
母亲这才定下神来,喘息了一阵说:小伙计,今晚你别走了,就在这屋睡。毕竟都是纯真的孩子,曹长顺什么也没想就答应了:好,大小姐,俺就在这屋睡。
母亲高兴起来,说:以后不准叫我大小姐,叫我小芳,听见没有?
好,以后你爹不在跟前,俺就叫你小芳。曹长顺也高兴起来,连连答应。
这是俺的被,你盖着。母亲把自己的被盖到曹长顺身上。
曹长顺说:俺还是去厢房拿俺的被吧。
母亲急忙拦阻:你别走,俺害怕,你就盖俺的被。
曹长顺问:那你盖什么?
母亲,一个十岁的女孩想也不想就说:咱俩盖。
这倒是个好办法,两个小孩高高兴兴钻进一个被窝……
从此,他们的友情一天天加深,母亲为曹长顺洗衣服,偷偷给他做好吃的,曹长顺则帮着体弱的母亲打水、抱柴火、烧火……两人已不知不觉由友谊发展成男欢女爱了。应该说,母亲二十多了还没找婆家,与母亲不想走出这个家门有很大关系,母亲不急,偶尔有提媒的,母亲都悄悄拒绝了,母亲的婚姻怎么会动?而姥爷呢,也不希望母亲早走,母亲走了,家里的这摊活计靠谁来做?天天忙于攒钱买地的姥爷,根本顾不上考虑闺女的心思,忙忙碌碌中也忘了闺女的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