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她走到白面袋子前舀出半碗,强忍着心疼道,“行了,这几天就吃这个,你多掺和点玉米面,剩下的白面不许动了,等腊月里给你们蒸白面馍馍吃。”
“哎。”顾蔓答应的爽快。
等赵秀莲出去,她眼底却露出一丝冷笑。
还等腊月里给她们蒸白面馍馍,她妈这是骗鬼呢!看着吧,这袋白面用不了几天,就会到老赵家口里。
晚上天擦黑,顾洪生带着小儿子回来了,看到饭桌上居然是香喷喷的白面烙饼,有些意外,“家里还有白面?”
不等赵秀莲说话,顾蔓就抢着道,“我在面缸后头看见的,老大一袋子呢,爸不是你拿回来的?“
顾洪生一怔,下意识看了自家婆娘一眼。
赵秀莲心里咯噔一下,面上挤出一丝强笑,“还,还剩一些,正好给孩子们吃……”
“哦。”顾洪生不言语了。
看到顾蔓拿盘子端了几张饼子往外走,赵秀莲急道,“哎,你干啥去?”
顾蔓头也不回,“我给爷奶送些去。”
赵秀莲脸色一变,正想大骂,一眼撇见顾洪生的脸色,即将冲出口的话硬生生憋回了肚子里。
不理会赵秀莲略带扭曲的脸色,顾蔓给上房老两口送了一些,还送了一大碗凉拌土豆丝,顺便又把她家还有一大袋白面的事宣扬了一遍。
只要顾老太知道,她妈就别想再把东西送出去了。
这顿饭吃的最高兴的就是顾茵和顾军了,顾蔓手艺好,白面饼子摊的极薄,烙的外焦里嫩,她又舍得放油,黄澄澄的,香酥可口。
再拌上土豆丝,一大碗玉米面糊糊,不光几个孩子,连顾洪生都比平时多吃了一倍。
顾家人吃的开心,只有赵秀莲心疼的都快滴血了。
看着她妈难看的脸色,顾蔓感觉格外下饭。
反正这些东西,她是决不会再便宜老赵家了。
晚间,两姐妹在里间收拾了床铺打算睡觉,就听见外面传来赵秀莲和顾洪生的争吵。
“我这么做是为了谁?家里这么多口人,口粮不存着点,万一断了粮怎么办?”
赵秀莲的声音理直气壮,“况且眼瞅着就快过年了,不攒点白面到时候吃什么?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像那丧门星天天这样吃,这是想着败我的家啊,我是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玩意儿……”
“行了!”顾洪生的声音带了些恼火,“前几天二丫病成那样,我问你,你说家里没白面了,可怜孩子烧成那样,连口热汤面都喝不上,那现在的一大袋子是哪来的?”
“我……”赵秀莲顿了一下,明显心虚了,“我还不是给家里头攒着……”
“可拉倒吧,以往的白面最后进了谁肚子,你心里清楚……“
顾洪生不想理妻子了,拉了被子倒头就睡。
他不是不知道赵秀莲偷偷给娘家东西,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没想到她这么过份,把那么多白面都藏了起来,都打算给老赵家送去。
煤油灯吹熄了,屋里陷入一片黑暗,赵秀莲憋了一肚子气,恨恨骂了一句,也悉悉躺下。
屋里,顾茵幸灾乐祸的骂道,“都是你,这两天尽惹得妈生气,我看你又快挨打了……”
顾蔓淡淡道,“你还是少操心吧,红红姐明天就回来了,你还是想想穿什么衣服,免得到时候又被她笑话!”
被她一提醒,顾茵一下子记起了红棉袄的事,想着怎么哄她妈松口,再也没心思想别的了。
顾蔓轻手轻脚的下了炕,顾茵只以为她要上厕所,也没在意。
顾蔓摸黑到了厨房,好在是自已家,她熟门熟路也没被磕到。
水瓮后头的一个笸箩里,罩着一个盘子。
里面是厚厚的一沓白面烙饼,现在还热着,隐隐散发着香味。
顾蔓拿了块笼布,飞快的把饼包好,揣了就往外走。
到了院子中,她小心翼翼打开大门,偷偷溜了出去。
冬日的夜晚,寒风就像钢针,直往骨头里扎。
顾蔓只穿了件小棉袄,冻得直发抖,怕饼凉了,她紧紧抱在胸口,按照记忆中的位置向村后跑去。
村里人都睡得早,尤其是在这样的寒夜,整个村子万籁俱寂。
月光静静洒下,路上的积雪反射着白光,地面上有不少冰,短短一段路,顾蔓就跌了两个跟头。
等到了村子最后面,她才看到靠山脚的位置有一幢简陋的屋子,连带着一个大大的牛棚。
顾蔓呼了口气,小跑过去,屋里黑漆漆的,看样子人早睡了,顾蔓想了想,捡了块石子轻轻扔在了窗户上。
牛棚里只住着林弈和林秋生祖孙俩,林秋生上了年纪,晚上睡不安稳,林弈也向来浅眠,因此窗户上一声轻响,两人都睁开了眼睛。
林弈一把按住林秋生道,“爷爷,您别动,我出去看下。”
他的眼里带着警惕,悄悄从门后拿了一条凳腿在手,才低喝道,“谁?”
林家祖孙在村里身份特殊,早几年常有不怀好意的人过来砸窗户,泼粪水,让林老爷子吃够了苦头。
因此林弈担心又是来捣乱的村人。
哪知他屏息半晌,却听到一个结结巴巴,娇细的宛若奶猫叫的声音道,“林大哥,我,我是你救下来的顾二妮……”
天冷的厉害,顾蔓的声音都带了些发抖,她怕说自己的名字林弈不知道,就说了自己的小名。
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林弈诧异的看着面前站在雪地里,那个纤纤瘦瘦的小姑娘。
淡白的月光下,小姑娘穿着一身半旧的棉袄裤,脸颊鼻头都冻得通红,拢着手在雪地里瑟瑟发抖。
林弈十分惊讶,他对顾二妮当然有印象,前些日子这小姑娘掉到冰河里,他拼着命把她捞了上来。
之后他发烧了两天才缓过劲来,顾家也没什么动静,根本没人来道谢。
他也不以为意,他知道村里人对他什么印象,原也没指望顾家有什么表示,只是连一声都不吭未免让人心寒。
却没想到这黑天冻地的,这小姑娘居然跑了过来。
“有事吗?”他神色不太好,连屋子都没走出来。
顾蔓没介意他的态度,从怀里把包着的饼子拿了出来。
因为捂得严严实实的,上面还带着些热呼气,她向他递过来,小声道,“那天谢谢你救了我,我没什么东西,这些饼子,你和林爷爷拿去吃吧……”
林弈一愣。
小姑娘瘦瘦弱弱的,这么细声细气的向他道着谢,就像有一只猫爪子从他心里挠过,让他十分不自在。
没想到这小姑娘倒是个知恩图报的。
林弈口气缓和了一些,却没有接,依旧板着脸道,“不用,你拿回去吃吧!”
现在家家户户粮食都紧张,光看这小姑娘大晚上的跑过来,就知道肯定是背着家里人来的。
顾蔓不吭声了,手却固执的朝他伸着,大有他不接她就不走的意思。
她知道林弈的性子,她若是把饼子放在地上,他宁愿冻成石头也不会吃的。
两人僵持了半天,直到屋里传来林秋生的声音,“小弈,谁啊?”
“没事爷爷……”
林弈回头应着,转过头,就看到小姑娘冻得直吸气,身子摇摇晃晃,他都能听到她牙齿咯咯打架的声音了。
林弈没办法了,走出来道,“我真不……”要。
话音还没落就见小姑娘跑了过来,把那饼子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就跑。
林弈张大嘴,只看见那道小小的身影宛若雪地里的一只雪兔,一溜烟就跑了个没影。
手中的布包还带着淡淡的热气,林弈呆了半晌,才转身回屋。
顾蔓回到家,轻手轻脚的溜回屋里,身上还带着一股寒气。
顾茵居然还没睡,听见她悉悉碎碎上炕的声音,疑惑的问了一句,“二丫,你去哪儿了?”
“有些拉肚子,蹲的久了点。”顾蔓面不改色的撒谎。
顾茵半点没怀疑,翻了个身发愁道,“二丫,明天顾红红她们就回来了,你说妈咋不给我穿那件红棉袄呢?我穿红的真的显老?”
“哪能啊,那件棉袄颜色那么亮,你穿着肯定好看……”
黑暗中,顾蔓弯了弯唇,“上次红红姐也说想要件红棉袄呢,你穿上她肯定得羡慕你。”
“真的?”顾茵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那行,明天我就穿那个,嘿,妈要不给,我就去她柜子里拿!”
顾茵怀着兴奋的心情睡着了,顾蔓望着漆黑的屋顶,期待着明天的好戏。
顾茵被惯坏了,凡是她想要的,一定要得到,而且还会不分场合的大闹。
上辈子她也是惦记着这件红棉袄,却被赵秀莲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了,这辈子她倒要看看赵秀莲怎么哄她这宝贝闺女。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顾家的人就全都起来了。
顾洪生早早就把院子扫的干干净净,然后和兄弟顾庭生去村口接人,顾老两口打扫上房,赵秀莲和妯娌周梅在厨房热火朝天的做早饭。
虽说顾家三兄弟早就分了家,但老两口规定,老大回来的时候,全家人必须聚在一起吃饭,口粮是老两口出。
顾蔓也被早早叫起来干活,生灶火,烫白菜,磨地瓜秧拌猪食,一早上被使唤的团团转。
吃老两口的口粮,赵秀莲可没啥舍不得了,直接舀出了半盆子白面,掺了一点玉米面。
周梅看见,脸当场就拉了下来,皮笑肉不笑道,“嗬,这不吃自家的,二嫂就是大方,这么想吃白面,二嫂咋不从家里带点儿?当占谁便宜呢……”
赵秀莲怒了,把瓢一摔,冷哼,“爹妈还没心疼,三弟妹倒心疼上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爹妈的家当都是三弟妹的呢……”
周梅与赵秀莲两妯娌同住在一个院里,却向来不合。
顾老两口偏疼三儿子,再加上周梅又给生了个小孙子,才刚刚三岁,简直是老两口的命根子,因此平时有什么吃食,都会贴补给三房。
这会儿看赵秀莲舀这么多白面,周梅当然不乐意了。
她立即回嘴,“我是当不了爹妈的家,就是心疼爹娘吃了上顿没下顿,我们可比不了二嫂,昨儿个还听说二嫂家还有大半袋子白面呢,合着这是自家不舍得吃,专吸老的血……”
听着这阴阳怪气的话,赵秀莲快气死了。
要说占便宜最多的就是这三房,偏偏这会儿拿她说嘴!
她没周梅嘴利索,一眼看见旁边生火的顾蔓,心头顿时火起,伸手就照她的脸颊掐去,恨恨怒骂,“都是你这个丧门星……”
要是没有她,谁知道她家有白面!
顾蔓哪能让她碰到,一弯腰就从她妈胳膊底下钻过去。
“我瞧瞧姐去……”话音还没落人就跑没影了。
赵秀莲气了个倒仰,“小贱蹄子胆肥了,让老娘逮住看不打死你!”
“啧啧,”周梅摇摇头,一脸不屑。
她是真心觉得她这二嫂脑子有坑,虽说家家都重男轻女,但也没谁像赵秀莲这样,可劲儿的搓磨自家女儿。
要是后娘也就算了,偏偏一个闺女如珠似宝,一个闺女当根草。
同人不同命,和顾蔓一大早就被使唤的团团转不一样,顾茵舒舒服服的直睡到了大天亮。
顾蔓回屋的时候,正看到顾茵穿着一身半旧的里衣,披头散发站在堂屋的的大红木柜子前刨腾着。
“哪儿去了?怎么没有……”顾茵把衣裳翻腾了一地,边翻边叨咕。
顾蔓走过来道,“姐,你咋还不洗漱?大伯他们快回来了。”
顾茵回也不回道,“妈那件红棉袄,你看见她收哪儿了?”
“我可没见,你去问妈呀……”
她还没说完,顾茵就穿着一身单衣冲了出去。
很快,厨房里就响起了两母女争执的声音,赵秀莲又气又急,“你个死妮子疯啦?穿这么少出来,冻着了怎么办……”
顾茵高声道,“你把那件新棉袄放哪儿了?我就穿那个!”
“哪,哪有什么新棉袄?”赵秀莲立刻就慌了,睃了一眼灶台边的周梅,恨不得直接捂了自家闺女的嘴。
顾茵可没看出她妈的脸色,看赵秀莲否认,跳着脚嚷嚷,“就那件红的,我前些时还在你柜子里看见过,你放哪儿了?”
“你个死丫头,哪有什么新棉袄,你看差了!”赵秀莲气的直咬牙,大力拽了女儿就往外走,边低声哄道,“你不是喜欢妈那件黄的吗?走,妈给你拿去!”
“我不要!”
顾茵见她妈不承认,立刻急了,甩开赵秀莲的手就大声道,“你别想哄我!就你前段时间新做的!反正你不给我穿我就光着,冻死我算了!”
顾茵平时被宠坏了,根本没看到赵秀莲一直在对她使眼色,反而大声嚷着,干脆把鞋都踢了,光着脚站在地上,想让赵秀莲心疼。
赵秀莲被这拎不清的女儿气的脸都青了,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身后周梅惊讶的声音,“哎呀,二嫂居然有布票,还能做新棉袄?爹腿疼了老长时间,娘早说要给做条新棉裤,就是没布票,早知二嫂有,这……”
她没有说下去,但赵秀莲的脸立刻就绿了。
她回头对周梅强笑道,“三弟妹这话可不能乱说,我哪里来的布票?要是有不早就拿出来给妈了,你可别听这死丫头胡说……”
说完不顾顾茵的反抗,用力把她拽出了厨房。
周梅看着两母女的背影,眼珠转了一下,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活计,风风火火去了上房。
“妈,你干什么呀,都弄疼我了……”
顾家屋子里,顾茵从赵秀莲手里抽出手臂,不满的抱怨。
赵秀莲哪还顾得上女儿,从窗户上瞅见周梅的背影,心下立时一慌。
顾老爷子年轻时受过大罪,一双腿在雪地里冻出过毛病,每到冬天都疼的厉害。
顾老太太心心念念着要给老头子做条厚棉裤,就是手里的布票不够。
因此老太太辛辛苦苦养了几只鸡,鸡蛋一个都不舍得吃,全都是留着换布票的,全家人都知道。
要是早知道儿媳妇手里有,却不舍得拿出来,眼睁睁瞅着老爷子受罪,那她在这个家就别想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