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这一年,筱芬和王卫红都已经是五年级的学生了,学校里开始流行收藏毛主席像章。
有一天,王卫红把自己最喜欢的一枚毛主席像章送给了筱芬,在这之前她还给过筱芬一些其他像章,那都是一些像硬币一样大小的像章,最大的也就有“面友”的盒子那么大,筱芬都很喜欢,珍藏着。王卫红总说,我们家多极了,都是给我爸爸发的。筱芬家没有人发,就是爸爸他们矿上发一两个也没有她的份。筱芬把那些王卫红给她的像章别在一块手帕上,放在自己的枕头下面,晚上睡觉的时候用手摸一摸。有时,她也拿出来看看,也让老多看看,但是不准老多用手摸。不过,有一次老多还是发现了这个秘密,他居然自己从筱芬的枕头下拿出了那些像章玩了起来,放学回来的筱芬看到了,并且她还发现像章少了一枚,她又气又急。因为有了这个外甥的存在,她连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都没有了。她喊叫着,扯了叠好的被子,枕头也被她翻了个底朝天,她把一张床翻得像刚刚遭了抢劫一样,后来她冲到正在一边看着她发愣的老多身边,从手帕上摘下了最大的一枚像章,拨开了像章后面的别针,抓起了老多的手,一针扎了下去,老多“啊”地叫了一声,筱芬突然收了手,可是,这一次老多没有哭,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那一只被扎的手,双目紧紧地盯着筱芬的脸,那双眼睛好像在烤炉里过了一遍似的,过去那种像上海奶糖一样黏糊糊的东西突然干了,成了可以点燃的一种燃料。筱芬的手忽然颤抖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害怕还是什么,她猛地拉开门跑了。
那一枚丢失的像章后来依然没有找到,成了筱芬心里的一件憾事。
筱芬在和王卫红说到这件事的时候,流出了眼泪,王卫红又给了筱芬一枚毛主席和大芒果的像章,有一只大碗那么大,这简直是比金子都要宝贵的东西,筱芬感动得不知所措,她不知道王卫红与她的友谊这么深,远远超过了她对王卫红的感情。王卫红把像章放到了筱芬的书包里,看着她笑了笑,说,喜欢吗?筱芬嗯了一声,不说话。
晚上,筱芬小心地把像章拿了出来,她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沉,重重地压在她的手上,在她的眼里这枚像章是她自己拥有的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这枚像章不像以前王卫红给她的那些像章——主要的颜色是红色。这枚像章的主要颜色是金色,金光闪闪的,就好像通了电,整个屋子也好像突然亮了起来。筱芬心里可以说是狂喜,她高兴得不知道怎么来表达,这时老多已经睡着了,她想如果老多醒着她一定要给老多看,让老多也摸一摸。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筱芬看到了在院子里玩的老多和四妹,只听见四妹叫着,老多,回家吃饭了。老多在墙脚拣着地上的小树枝,四妹在那棵老槐树下蹲着。筱芬知道他们又在玩“家家”,这是四妹永远也玩不够的游戏,每一次都是她当妈妈,老多当爸爸,娃娃是小顾阿姨给她缝的一个布娃娃。筱芬轻轻地走到了四妹的后面,想看看他们今天吃的是什么“美味佳肴”。这一看不要紧,她看到了四妹用两个小石块搭成的灶上面,放着的那口“锅”竟然是那个大芒果像章,筱芬叫了一声,猛地弯下腰去一把提起了那个像章,“锅”里的“美味佳肴”被她掀得无影无踪,四妹“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老多闻声跑了过来,筱芬正好找到了出气的地方,她一把拉过老多,取了肩上的书包,她甩动着书包,抽打在老多的身上,老多紧紧地护着自己的头,缩着脖子,只是一点声音都没有。筱芬疯了一样,一下比一下下手重,蹲在一旁的四妹正咧着嘴哭呢,也被眼前筱芬的疯狂吓呆了,她停止了哭,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冲到筱芬的身边,喊着,别打了,别打老多,是我要拿的,是我要拿的。
筱芬突然停了下来,她的脸涨得通红,像用那些写大字报的纸抹了一遍似的,她低下头,恶狠狠地对两个孩子说,你们这是反动行为!是反革命!懂吗?
这件事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传了出去。
到了筱芬放暑假的时候,学校组织了好几个学习毛泽东思想小组,划分的标准是以学生住的街道划分的,这样,王卫红和筱芬分到了一个小组,活动地点在军分区王卫红的家里。筱芬不想去军分区,可是没有办法。学习小组每天都要集中,集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王卫红家墙上贴着的那两张大照片鞠躬。嘴里还含混着“万寿无疆”这样的词句,听起来像庙里的和尚在念经,当然鞠躬的姿势也是五花八门的,不知道的以为是在排练什么戏曲节目呢。接下来就是在一起读几段“最高指示”,读“最高指示”的时候,是他们最开心的时候,这和平时上课时读课文不一样,读课文讲究声情并茂,讲究抑扬顿挫,读“最高指示”唯一的要求就是声音要大,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千万不能读错,读错一个字,就可能成反革命。因此,他们的声音像一根钢管一样,没有任何起伏,在军分区家属院里延伸。
有一天,王卫红很严肃地对筱芬说,明天你来的时候,把你家老多和院子里的四妹一起带过来。筱芬客气道,算了,不带他们来了,等他们长大了自己来分区玩。那时,到分区就好像到公园一样,是县城的一个景点,只是公园谁都能去,而军分区则是有关系才能进去。王卫红说,带来吧。筱芬说,他们会捣乱的。王卫红说,真的带他们来,有事呢。筱芬这时才有些觉得是一件真事了。回到家她把老多和四妹叫到了一起,说明天带他们到军分区去。两个孩子听了以后“哦”地一声欢呼了起来。
第二天,筱芬带着老多和四妹到了军分区,刚刚进到王卫红的家,就听到“打倒反革命姜老多!打倒反革命冯四妹!”筱芬愣怔了一下,两个孩子却“唿”地一下冲了进去,高兴得手舞足蹈,口号声还没有停下来,老多和四妹也学着大孩子的样子,嘴里喊着“打倒反革命姜老多!打倒反革命冯四妹!”他们边喊边转着脑袋四处张望,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突然,王卫红大吼了一声,姜老多、冯四妹站到凳子上去!这时筱芬才看到在屋子的中央已经放了一条长凳,老多只比凳子高出一个头。筱芬看了一眼王卫红,说,别跟他们闹了,我们开始吧。王卫红一甩头,说,怪不得老多和四妹能出那样的事呢,原来他们有后台。忽然,一个男生喊道,打倒教唆犯姜筱芬!接着就有许多声音在喊,打倒教唆犯姜筱芬!老多和四妹也跟着喊,打倒教唆犯姜筱芬!筱芬又愣住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这一切是真的,又好像是假的。筱芬把脸朝向王卫红,很勉强地笑了笑,王卫红瞅了她一眼,厉声说,你也站到凳子上去!老多和四妹高兴地蹦着跳着,都凑到了筱芬的身边,张开了双臂,意思是让筱芬把他们抱上凳子。筱芬把他们俩人抱上凳子后,自己也站了上去,她站一边,老多和四妹站一边,老多和四妹就更高兴了,他们转着脑袋到处看着,满脸的幸福,等待着还有什么好玩的事。
这时,王卫红喊道,把头低下来!向伟大领袖低头认罪!接着有人也附和道,两个小孩都扬着头看筱芬呢,筱芬低下了头。王卫红走过来,把老多和四妹的头摁了一下,四妹一甩头,说,你把我搞疼了。王卫红的手缩了回来,她看了看四妹,又把手放到了她的头上,再使劲一摁,说,低头认罪!筱芬说,王卫红,你轻点。王卫红突然冲着筱芬喊道,我怎么了?我怎么了?筱芬说,你还当真了,好像真的革命了。王卫红突然说,姜筱芬,你总觉得自己了不起,是不是?你就仗着自己长得好,就要高人一等,姜筱芬你活得太虚伪了,你总是一副老好人的样子,分不清敌我,把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混在一起……王卫红还要说什么,筱芬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嘭”地一声,凳子忽然失去了平衡,老多和四妹像没有摆放好的木桩子,哐当倒在了地上。一刹那间,屋子里响起了震耳的哭声。
批斗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了,筱芬领着老多和四妹往家里走,一路上两个孩子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嘘唏抽泣着,话变得很少,筱芬心里是又恨又心疼,挺复杂的。她一个人走在最前面,步子也很大,两个孩子跟得也很紧,好像生怕筱芬把他们甩了一样,走着走着,老多突然在后面喊道,小姨,我以后再不惹你生气了。筱芬转过头来,没好气地吼道,谁是小姨?不要叫我小姨。四妹在一边喊道,你就是他小姨!
筱芬头也不回,不是,不是,就不是!
突然,老多冲着四妹喊道,不要你管!说完,老多就一个人跑了起来,他奔跑在大街上,这时的街道两边贴满了大字报,把整个一条街变成了红色,站在街道的一头看整个街道,就像一条滚动着血液的河沟,越向前走越有一种逼仄的感觉。筱芬看着跑远的老多,在布满红色大字报的街上,他就像掉进了红色河沟里的一片树叶,仿佛他随时都可能被这条红色的河沟吞噬,直到最后消失。筱芬的喉咙一阵干裂的疼,她一低头走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