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手里也有事干,那就是帮着筱芬的妈妈翻手套,把车好了的手套内面那些密匝匝的线头剪光了,然后再翻过来,这样发到工人的手里就能马上用了。每次干这样的活都是筱芬剪线头,大人总是说,剪毛毛,干这种动剪子的活不能让男孩干,那多危险啊,男孩玩高兴了,剪子也会成玩具的。院子里就两个女孩,这活也不能让小兰干,像小兰那样的女孩能干这样的活吗?这样的活只能是文静的女孩来干。其实,筱芬并不喜欢剪毛毛,剪毛毛总得低着头,哪都不能看,不能看天上的星星,只能听格强说什么大熊星座、北斗星什么的,等筱芬抬起头来看的时候,格强的指头又指到别的星星上面去了。筱芬要是多问两句,格强就喊了,你刚才干什么去了?过了过了。筱芬心里委屈极了,她想:我刚才干什么去了?难道你没有长眼睛吗?她只是这样想了,倒也没有说出来。过了一会儿,别人都不看天的时候,格强会悄悄来到她的身边,告诉她哪里是银河,哪里是牛郎星,哪里是织女星。筱芬抬了头看着,倒不敢多问,才听了母亲讲了牛郎织女的故事,看着那一条雾一样的银河,心里竟充满了担心,她担心那两颗铁钉那么大的星星怎么过得了那银河呢。这样想着,两只手就变得冰凉冰凉的了。
筱芬的妈妈会讲故事,从齐天大圣大闹天宫,惹得玉皇大帝没有办法收拾他;到林黛玉苦命孩子,小小年纪死了亲娘;什么张生看上了莺莺,梁山泊到末了也没娶成祝英台……每年都在讲,从筱芬听什么都糊里糊涂,到能听懂好多故事。连老槐树都是听了故事长大的,夏夜里风一阵阵吹着,老槐树上的叶子也在那摇头摆尾,好像真听到了什么似的。
除了讲故事,筱芬的妈妈和小顾阿姨也拉拉家常,小顾阿姨总说,你家筱涵真是养着了。从小我就看这个孩子将来错不了。我们才搬进来的时候,筱涵还在肚子里怀着呢?筱芬的妈妈说,可不是嘛。你还记得吧,那时解放军还没走呢,我们院子里住了医院,我记得有一个女兵,人长得很漂亮,总喜欢到我们家来玩。小顾阿姨说,怎么不记得?别说,那时我都动了参军的念头。说到这儿,小顾阿姨就自己笑得埋下了头。
有时小兰的妈妈也来。小兰的妈妈总是披头散发的,就好像他们家没有梳子似的,看那个样子她还不怎么洗脸,她经常睡懒觉,太阳都照到屁股上了,她才趿着一双烂凉鞋,端着一个痰盂到厕所里去。乘凉的时候,小兰的妈妈也是趿了拖鞋来的。
筱芬长到九岁的时候,这一切就好像是旋律里的休止符一样,一下子就断了,孩子也都迅速长大了。就是走了面对面,筱芬和格强也都是低着头擦肩而过,不再说话了。
7
早先,筱芬是和妈妈住在一起,妈妈住的那个屋大一些,里面铺了一张大床,有几个樟木箱子,其中有两个是摞在一起的,上面被妈妈搭了一块蓝底白花的纯棉布,在上面放了一面镜子,有时会有个铁盒子放在镜子的旁边,铁盒是蓝色的,蓝得极艳,筱芬知道那是一盒“面友”,用来擦脸的。“面友”是妈妈的专用品,也是爸爸每次回家来时给妈妈买的东西。还有一个樟木箱子单独放在大床的边上,上面放了一些杂物,有针线笸箩,有各种各样的药瓶子,这个箱子上面有时搭了一块粉红底子碎白花的布,有时又没有。后来筱芬看出来了,这块布铺上还是没有铺上,主要要看妈妈的心情,妈妈心情好的时候就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忘了铺。
爸爸去矿山的时候,筱芬就和妈妈睡大床。事实上爸爸回来的时间不多,一年也就那么一两回,所以大床上多数时间睡的是筱芬和妈妈。大床是木头的,上了土红色的油漆,前后有床挡,四个床角都分别垫了三块砖,妈妈说,这样就不那么觉得潮了。床紧挨着墙放,筱芬睡里面,她总是把脸冲着墙睡,有时早上赖着不起床,就用手抠墙上的白皮,抠得墙像一张长了疮的脸。母亲见了骂了好几回,过几天筱芬又忘了,还是抠。后来母亲把一块旧床单用图钉钉在了墙上,筱芬抠不到了。姐姐生了老多以后,母亲把挡墙的旧床单扯了,做成了老多的尿布,不过这时,筱芬已经没有再和妈妈睡在大床上了。
那时母亲用床单挡了墙,筱芬的手就没有地方玩了,不过小孩子的手也不能总闲着,筱芬就把手放在嘴里含着,因此筱芬染了毛病,总含着手指头睡觉。母亲又说筱芬,这时,筱芬已经改不了啦,睡觉前向妈妈保证不含指头了,可是,睡着了,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指头就进了嘴里。筱芬想了办法,让母亲用自己的袜子套了自己的手,母亲套了,但是第二天一醒来,筱芬发现指头还在自己的嘴里含着呢,自己气得不行,尽管是自己的袜子,可也是穿在脚上的臭袜子。筱芬又央求母亲把自己手捆了,像捆犯人那样,把两只手捆在一起,和犯人不一样的是两只手是放在胸前的。入睡前,筱芬还美美地把捆了的手放在胸前,觉得好玩极了,可是,睡着了,手似乎就有了自己的想法,总在挣脱,筱芬也好像成了两个人,一个想好好睡觉,一个想挣脱捆绑,这两个人还争吵了起来,声音从梦里的那个世界,传到了梦外面的世界来,母亲被这个声音惊醒了好几次,每次开了灯总看到筱芬一头的热汗,蒸腾着,像才揭了锅盖的笼屉,母亲说,再这样会把人憋死的。就还是套袜子,尽管含了被臭袜子套过的手指让人觉得不舒服,但总不会做噩梦了。最后筱芬含手指的毛病,还是让臭袜子给纠正过来了。
老多三岁以后,就和筱芬住在一个屋里。屋是一间小屋,是在正房边上搭出的一间偏厦。
老多三岁的时候就已经不再尿床了,夜里睡得也很安稳,也已经不磨人了,母亲就把老多放在了筱芬的大床上。对于这个安排,老多是高兴的,每天上了床他都要在床上制造一点事件,比如说,抓起枕头向筱芬扔去,没想到没有扔到筱芬的身上,自己倒先“扑腾”摔倒在床上,这样一来他倒笑得“嘎嘎”的,就好像他一跤下去捡了一颗上海奶糖一样。再就是他也学着大人逗他的样子,在筱芬躺下以后,伸出小手在筱芬的脖子下面抓痒痒。筱芬每次都用手把他挡开,老多不知道筱芬这是烦他呢,还以为这是和他逗呢。所以,老多和筱芬在一起的时候是快乐的。
老多睡着了的时候是最可爱的时候,他微张着一张又红又湿的小嘴,一脸粉嘟嘟的肉看上去很饱满,长长的眼睫毛像在眼睛上盖了一床黑被子。老多睡得迷糊了,伸出藕节一样的小胳膊,使劲搂住筱芬的脖子,这时筱芬也睡得什么都不知道,两个小脑袋紧紧地靠在一起。
三岁的孩子都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一天,老多屋里正蹲在地上抓那些碎布头玩着,筱芬的母亲还在那张桌子上动着剪刀,就听到筱芬在院子里大声地喊着,妈!妈!
母亲在屋里应了一声,听得筱芬在外面喊了一句什么,那声音是飘得远远的了,母亲也不追究,又动起了剪刀。
这时,老多站了起来,他来到筱芬母亲的身边,举着小脑袋,问,我为什么要叫你外婆,不叫你妈妈?
母亲动着的手停了下来,她低头看了看老多,说,我不是你的妈妈,你当然不能叫妈妈。
老多又说,那我妈妈是谁呢?
母亲竟沉默了,片刻,剪刀剪在布上那清脆的声音又在屋子里响起,像是回答了老多。老多也像是忘了自己的问话,又蹲下去撅起小屁股在地上玩了起来。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使劲忍着,眼泪才没有下来。
院子里有一口老井,井边铺满了又细又尖的鹅卵石,长年都是湿漉漉的,紧挨着井口的地方,长满了一层薄薄的青苔,一棵石榴树就好像是老井的房子,歪长在老井的旁边,石榴花开的时候,花瓣还会落在井里,打水的时候就能打捞起红红的花瓣,像凝固了的血漂在水面上。
三岁多的老多,眉眼长得极像姐姐,尤其是那一双丹凤眼,就好像是姐姐脸上移植过来的一样,还有左眼眉里的一颗黑痣,静静地卧在眉弓处,这也是姐姐有的。只是男孩的这一颗痣现在还小,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他小小年纪倒是懂了许多似的,会看大人的眼色行事,虽说筱芬也是一个孩子,但是还是为能看破男孩的一点小把戏而兴奋,时时忘了这个男孩的身份,还常常逗男孩玩。
筱芬把老多带到井边去玩,教他趴在井沿看井里的水,老多看到井里水面上的两个小脑袋的时候,就会咯咯地笑。开头筱芬也笑,筱芬笑老多就笑得更厉害,看看筱芬又看看井里,脚不停地跺着,高兴得不得了。后来筱芬起了身,心里是厌了,伸了手去扯外甥,说是扯,倒好像用手推,外甥被高高的井沿挡着,脑袋还在看水里的影子。
老多就是筱芬的影子,筱芬没有办法摆脱老多,她把老多放在院子里乱爬,自己坐在院墙下的一块石头上,自顾自玩着一条长长的翠绿色的油线,她的两只手极灵巧,油线在她的手里一会儿变成了一个房子,一会儿变成了一只降落伞,一会儿又是一个大瓷碗,瓷碗过了是碟子。筱芬有时候用眼睛的余光看一下在院子里磕磕碰碰爬着走着的老多,有时正好看到老多被石板上的青苔滑倒,筱芬心里是紧了一下,但她只当是没有看见,老多站了起来,还没稳呢,又滑倒,筱芬见了故意把脸撇向一边,那边就传来了狼嚎一样难听的哭声,声音在院子的空气中飞舞。筱芬心里怕了,就越是不敢转过头去看老多,筱芬知道老多一定在用他的眼睛在看着自己呢,筱芬还是不敢看,她觉得老多的眼睛里有一种像上海奶糖一样黏糊糊的眼神,让她看了以后心里很难受。
筱芬觉得这还不是最让她难过的事,最让她难过的是她的同学到院子里来玩的时候,他们看到老多后就大笑起来,尤其是李雷竟然用手捂着嘴巴,像看到了一只没有屁眼的猴子一样。筱芬心里知道李雷在笑什么,她把牙咬得紧紧的,心就好像被那一条翠绿色的油线绑了一样。筱芬只是看着,没有说话,这时筱芬的心里最恨的是李雷,超过了恨自己的外甥。
有一次,王卫红用神秘的口气问筱芬,你们家是不是还有一个男孩?筱芬本来什么都不想说,后来她说,那是我弟弟。
筱芬在学校是一个小组长,专管收作业本,有一次李雷没有交作业,筱芬告了老师,下了课李雷就在教室里大叫,私娃子,不要脸。私娃子,不要脸。筱芬气坏了,她浑身颤抖着,脚就好像踩在一片棉花上,她走到李雷的跟前,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抓到了李雷的脸上,李雷反应极快,两只手鹰爪子一样扯住了筱芬的头发,两人厮打了起来,最后筱芬被撕乱了头发,鼻子被打出了血。只是在教室里她一声也没有哭。
筱芬回到家对着母亲“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她说,我不要这个私娃子,我不要……
母亲头也不抬,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只是低着头用剪子裁剪那些帆布,筱芬猛地冲到桌子边,抓起了一把被母亲裁剪下来的帆布碎片,使劲地向空中砸去,碎片像雪花一样落在了正在地上玩耍的外甥的头上、身上,外甥突然跳了起来,他高举着双臂,迎接那些飘落的布片,他喊道,小姨,再来,再来!筱芬又抓起了一把碎布头,恨恨地向老多的头上砸去,老多高兴得“嘎嘎”笑个不停,他转着身子,两只手在拨弄着落在他头上的布片,就好像一只被蒙了眼睛的小鸭子。突然,他一头撞到了那张桌子的腿上,只听得“咚”地一声,随着声音老多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张着眼睛愣了一下,忽然一咧嘴,“哇”地一声哭了。筱芬心紧得好像有一只手捏着,她趔趄着到了老多的身边,老多猛地扑进了她的怀里,两人一下倒在了地上,老多忽然停止了哭,一张湿乎乎的脸挨在了筱芬的脸上,说,小姨不哭,小姨不哭。筱芬真的哭了,她躺在冰冷的地上,歪了脸,任泪水像河流一样爬上她的脸。
没有想到的事情还在发生。那一年冬天的时候,从矿上传来了一个毁灭性的消息,筱芬的父亲在一次事故里被埋进了大山的深处,在这次事故中与她的父亲一起死亡的还有矿上的十七个人。葬礼就好像是一次大型聚会,以致十一岁的筱芬几乎没有什么灾难的印象,在她的记忆里这一页被莫名地淡漠了。
葬礼之后,十六岁的筱君就顶替父亲,成了那个矿上的一名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