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正当筱芬沉浸在这次充满激情的恋爱中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开春的一天,筱芬的母亲从地上端一盆花,准备放到窗户台上,正在她起身的时候,倒在了地上。
筱芬跑到院子里来喊人,院子里空无一人,不知为什么她径直就到了格强家,偏偏格强正在家里。格强见筱芬进了门有些吃惊,不论他们好还是没有好的时候,筱芬都是极少到格强家来的,再一看筱芬的脸色是惊慌失措的,就知道出了什么事了。果真,筱芬见了格强,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眼泪倒先涌出了眼眶,她头一扭,格强就跟了出来。
……母亲被诊断为脑溢血,医生说,命能不能保住还很难说。
筱芬听了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在病房外长长的走廊上,筱芬的哭声格外的响亮,急得站在一边的格强不知如何是好,他举起了手,似乎想捂住筱芬的嘴,不过手最终在空中停了下来,他低声说道,不要哭了,别人都看着我们呢。
筱芬一点也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一个劲地哭,她把脸转到了墙的一面,那本是白色的墙壁,现在已经看不清本色了,一条碘酒甩出来的弧线,一块大拇指按上去的血印,一片泥黄色的水渍,几乎整个墙面都被这些污渍布满了。不过筱芬的眼睛是看不清这些了,她哭着,伤心地啜泣着,因为伤心得太厉害,她的头抵在了那面墙上,格强这才伸出手去拉她。
这时的母亲正在急救室里,里面发生的一切外面都不知道,进进出出的医生护士一个个脸上都好像糊了一层胶,一张脸绷得紧紧的,筱芬脑袋里也好像糊了浆糊,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什么事也都不想了。
这时格强把筱芬拉到了墙边的一张长条凳上坐下,筱芬的哭声也变成了抽泣声,像空气被扯成了一截一截似的。格强就坐在筱芬的旁边,他举着脑袋四处张望着。筱芬目光直直地看着地上,心里一点主意都没有,她是万万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的,母亲在筱芬的生活里从来没有变过样,她就像长在家里的一棵树,树怎么会说倒就倒了呢?
的确,母亲这棵树是倒了。
筱君从矿上回来了,他是在母亲病后第二天到医院的,他是先到的家里,这时的家里一定是空无一人的,筱芬守在医院里,老多还是上学去了,尽管老多坚决要求和筱芬一块守在医院,不去上学,但是筱芬还是坚持让他走了,并且厉声说道,你不上学,以后谁养活你!
筱芬一夜都没有睡觉,一张憔悴极了的脸,仿佛那一夜让她长了十多岁,倒极像一个被生活拖累得太多的女人了。筱芬见了筱君,喊了一声,哥……她的脖子就哽住了,眼睛也红了。筱君并没有看到这一切,第一句话就问,妈怎么样了?说着就四下张望开来。筱芬见了,忽然心里那一股已经涌到了喉咙的潮,一下子退了下去,她惊奇地发现,二哥是陌生的,不仅是对自己的陌生,还是对母亲的陌生。
筱芬想起了医生说的话,命能不能保住还很难说。但是,她没有这样说,她突然不想这样说了。
筱芬和筱君在走廊上的长条凳上坐下,中间隔着很大的距离,他们的眼前是一些穿梭不停的人流,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面容凝重。不时会有一辆平车吱嘎着驶过,车上平躺着一个垂死的生命,护士高举着一个瓶子,一根管子连着车上的病人,接着一串踢踏的脚步声,有时还有哭声。后来,一个陌生人坐在了筱芬和筱君中间的那个位置上,这样,他们就默不做声地坐着,等着。
他们的眼前一些人影在匆忙地走着。筱芬目光呆滞,那些匆忙的身影并没有在她的视野里停留,她的目光只是对着对面的墙壁。她在等待,她知道她只能等待,生活中有许多事都是这样的,只能等待。
可是筱芬并没有等到她想等的,母亲在急救室挣扎了四天以后,终于撒手走了。
筱芬的眼泪是哭干了,丧事也办得快,因为死因很明确,三天以后就处理完了。人都是逼出来的,在这之前,筱芬连火葬场在哪都不知道。
首先是需要一张母亲的遗照,可是,在筱芬的印象里母亲起码有十五六年的时间没有照过相了。事实上也是这样的,在母亲的樟木箱子里的一个小木匣里,有一些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和筱芬姐妹三人小时候的照片。筱芬一张一张地翻过,母亲年轻时留了两条极长的大辫子,脸色也是光亮亮的,是一个极美的女人。筱涵和筱芬都极像母亲,只是母亲的样子更过去一些,而姐妹俩更现代一些。
母亲是异乡人,十八岁时认识父亲,恋爱结婚,一直跟随父亲从遥远的地方来到了这个小县城,失去了自己的事业,也失去了自己,心里或许有过许多憧憬和幻想,也都在实实在在的生活里消失了。
筱芬翻来找去,找到了一张母亲已经成了三个孩子的妈妈以后,和三个孩子一起照的照片。照片上母亲坐着,在她的右边站着筱涵和筱君,她的双膝间站着大约两岁的筱芬。画面上,母亲微笑着,头发向后梳的,看不出是什么发型,她的额头光洁,眼睛像月亮一样弯曲,嘴角向两边扯去,嘴没有张开,面容极其慈祥安宁,一副满足极了的样子。在筱芬的心里母亲就是这样的,见到母亲就像见到了一块柔软的棉布,是可以完完全全把自己剥光放上去的。
筱芬选了这张照片,她到了照相馆,问能不能单独把母亲的头放大,收款的女人说,不行。筱芬愣了一下,说,能不能……话没有说完,眼泪就滚了下来。这下把收款的女人吓了一跳,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起身进到了里间,一会儿,一个瘦削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看上去有50岁的样子,他看了看筱芬,又看了看照片,说,你别急。筱芬泪眼婆娑地看着男人,说,我妈妈,我妈妈死了……男人没有说话,又拿起照片看了看,说,可以,没问题,可以放大。筱芬揩了揩眼睛,说,谢谢,谢谢你。男人摆摆手,指了指照片中的筱涵,说,这是你。筱芬摇摇头,眼泪又盈满了眼眶,她想到了姐姐,就更觉得母亲可怜。男人又指了指照片里的筱芬,筱芬点点头。男人说,你明天来取吧,没问题。
接下来的事就是买寿衣、寿被。孙大妈带筱芬到西门街去买的,那个铺子很偏,几乎到郊外了,铺面也很小,里面却很大,一个大房间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寿衣,背面也是花色极多,还有一些用来祭奠的冥品。
孙大妈说,好好挑挑,现在也不说什么迷信不迷信了,你妈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让她走得风光一些。
筱芬想母亲出生在一个殷实之家,也是念过书的知识女性,到后来竟成了一个家庭妇女,她本不是可以像街上住的那些女人那样走向另一个世界的。她选中了一件旗袍,粉红色的底子上面起粉绿色的牡丹花,孙大妈见了,说,这个?筱芬坚定地说,就是这个。
办完寿衣、寿被,接下来就要写花圈上的挽联,小顾阿姨说,这事就不用麻烦别人了,你冯叔能行。
果然,老冯不仅字写得漂亮,而且还很懂要写什么词句,格强在一边帮忙,也就是给爸爸铺纸、砚墨,还有就是把写好的字幅晾在一旁。筱芬在一旁看着,有时目光是在纸上的,可是脑袋却不知道在哪了,总是要老冯再问一遍,你看这样写行吗?筱芬难为情地埋着头,说,行,行。
筱芬的心里是在想姚丹心的,她是忽然想起姚丹心的,几天来发生的事,好像连天都翻了一个个儿。她忘记了生活中还有一个叫姚丹心的男人,她还忘了许多许多,她有时能把自己也忘了。她是看到了在一边忙碌的格强想到姚丹心的,她忽然觉得这时她是多么需要姚丹心在自己的身边啊,她在想,姚丹心这几天到哪去了呢?为什么没有来找自己呢?
接下来就是到火葬场去了,连着几天的忙碌,筱芬的脸形都变了,二哥从矿上找来了一辆汽车,派上了很大的用途。
火化如期进行,参加悼唁的人也先后走了,筱芬让二哥先陪大家回家去,自己和老多等着拿骨灰。忽然间整个火葬场静了下来,只有焚化炉燃烧着熊熊大火,无声地吞噬着一个身体。这时筱芬和老多走出了焚化车间,出门是一片山坡,他们站在山坡的一处,看着远方,什么也没有说。自从母亲死后,筱芬没有一天不让老多去上学,家里纷杂的事她都没有让老多参与,她说,功课是耽误不起的。只有这一天,老多来了。
筱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啊。
老多没有吭声,眼泪却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筱芬忙掏出手绢给他揩脸,说,也算是外婆没有白疼你。要是小姨死了,你会哭吗?
老多猛地举起一张布满泪痕的脸,用眼睛愤怒地看了筱芬一眼,跑开了。
老多跑到了一座房子的前面,在墙根下站住了,筱芬跟了过去,她刚站稳,就看到墙根下还有一个人,是一个妇女,她蹲在了墙根处,她的怀里抱了一个小孩,是一个婴儿,她正在给婴儿喂奶,她的衣襟敞开着,一个圆鼓鼓的乳房堵着婴儿的脸,另一个乳房也露出了半个,极其饱胀地撑着一侧衣襟。老多的目光停留在上面,筱芬见了扯了一把老多,把他拉走了。
老多一脸的惆怅,悻悻地走着,忽然,老多问,奶水是不是甜的,像你身上的糖味一样?说完就用眼睛盯了盯筱芬的胸。
筱芬愣了一下,恨恨地说道,不知道!
44
处理完丧事以后,筱君回矿上去了。
从火葬场回来的当天晚上,筱芬感到一身疲惫,倒头就睡了。
第二天早晨当她推开伙房的门时,吃了一惊。要说是这里刚刚经受了一场浩劫一点也不过分,灶台上成了一个堆破烂的地方,没有洗的碗、盘子、铲子、饭勺竖着倒着,堆得整个灶台插不进一根筷子;再一看地上,洗脚盆放在正当中,拖把也躺在了地上,一块旧窗帘布沾满了泥水横扯在灶台前,连一个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只是愣怔了一下,一时间时间成世纪的跨度旋转着,她想真是恍如隔世啊。片刻,筱芬就挽起袖子收拾了起来,先是拣起了地上的拖把,平时拖把是挂在伙房墙外的一个大钉子上的,筱芬把拖把挂了回去。接着收拾盆什么的,把地上清理出一个样子来。收拾到灶台上的那一堆脏碟、脏碗的时候,筱芬仔细看了看碗上黏着的东西,有已经干硬了的饭粒,有成了木棍一样的面条。筱芬看着看着,竟觉得鼻子有些发酸,本来一个好端端的家,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呢?眼泪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砸在了手背上。
筱芬用粘了眼泪的手背揩了揩自己的脸,叹了一口长气,又接着干了起来。洗了锅碗,擦干净了灶台,把水泥地也拖得湿漉漉的,这才算是把伙房收拾好了。又生了火,烧上了一壶水。筱芬直起了身,腰部一阵酸痛,她感到了累,累极了。
再接下来是开了母亲房间的门,一股潮气夹杂着霉气阴冷地扑向筱芬的脸,这个房间从筱芬记事起就没有一天断过人,房间里始终弥漫着一种温馨的气流,进了这个房间就好像是一艘迷失在风浪里的小舟进了一个避风港,母亲就是挡住那些大风大浪的岩石。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连母亲的气息都没有了。
筱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急忙开了窗户,敞开的窗户呼应着大开着的门,气流开始流动了起来。房间里的东西基本没有动过。筱芬扯起了一块罩在床上的旧花布,刚要抖落上面的灰尘,手也停了下来,心想,这是母亲摸过的东西,鼻子又酸酸的。
后来筱芬把母亲住的那间房锁了,她想就这么留着吧。
筱芬把自己屋子的窗户大开起来,因为窗户正对着院子,筱芬在屋子里的时候,就是开了窗也要垂着窗帘。她用一块白底起小红碎花的布,在窗户的下三分之一处扯了起来,这样外面是无法看到屋子里的,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把整个窗帘放下来了,大窗帘是红底起了大朵的白色的花的棉布,平时分两边束起,衬着那半截窗帘,看上去很和谐,倒真像是一个闺房。这时的窗户不仅大开,就连那半截窗帘也被皱巴巴地挤到了一堆。
接下来整理了床铺,扫了地。
这时烧在伙房里水已经热了,筱芬就关好了门窗,在自己的屋子里洗起了身子。起先她在脱衣服的时候屋子里是亮了灯的,当她脱光了的身子,在床头柜上的那一面小镜子里一掠而过的时候,她看到了自己胸前高耸着的一个乳房,她竟惊了一跳,好像那是长在别人身上的东西,她急忙扯了一下灯线,屋子一下子暗了下来。但是窗外强烈的阳光还是顽强地穿过那两层花棉布,让屋子半明半黑地亮着。筱芬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竟好像看到了一张黑白照片,被压抑了的光亮把她的身子勾勒得像一尊雕像,她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伸出一个手指头在自己的乳房上按了按,她的手一松开,刚才被按下去的那一块就呼地弹了起来。
她把身子背对着窗子,这时,好像她的身体被分割成了两半,身后的曲线在被过滤后的阳光下变得更加柔和,前半部分的曲线就好像是用一块墨石打造成的。她慢慢地走进了水里。她坐在大盆的正中,用毛巾汲水淋在自己的身上,她看着淋在身上的水变成了一个个小水珠,滚落在水里。
她的目光呆滞在正前方,一种疲惫以后的新生让她的脑海里又闪现出了姚丹心的样子,她在心里发问,你到底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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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想到的事还在发生,姚丹心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时刻,向一辆急驰着的火车冲去,他被火车掀到了30米外的草丛里,人被摔成了一张柔软的纸。
可以说,筱芬是最后一个知道姚丹心自杀的人。筱芬知道姚丹心的消息时,姚丹心离开人间已经整整一个月了,如果不是筱芬在街上偶然遇到老费,那么筱芬还将继续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