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芬想了想,说,我不去。筱芬是想到了自己的姐姐,姐姐就是因为跳舞跳得好,小小的就出去工作了,到头来落了这样一个结局。在筱芬的心里,宣传队、文工团这样的地方,就好像是一个漂亮的陷阱,看上去那里是一蓬盛开的鲜花,走过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格强听了筱芬的话,一脸的失望,说,筱芬,你也该到外面走走、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会唱那首歌吗?《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说着格强就哼起了那个旋律,他一副很陶醉的样子。筱芬举着脸看着他,心里竟有些感动。她看到他脖子处的那个喉结,钢珠一样地上下滚动着。
筱芬就说,好吧!
格强高兴了,并且把高兴溢得满屋子都是,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没说就跑出了筱芬的屋子。
筱芬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想,自己怎么就没有那种高兴的感觉呢。
舞会是在一个单位的大食堂里举办的,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大锅菜特有的味道,似乎在这个锅里炒的菜都是在哪捂了十天八天以后才下的锅似的,闻起来有一种又热又馊的味道,除此之外,还有男人身上一股子呛人的头油味,女人身上用的蛤蜊油的味道,烟草味、汗味,统统搅和在一起了,但是,这丝毫不影响眼前这些年轻人跳舞的热情,他们在一个录音机放出的音乐的陪伴下,很快乐地舞之蹈之,好像跳舞是他们生活中最幸福的一件事。
筱芬第一次到这样的场合来,感觉就好像进到了一个铁罐头里去了一样,里面那污秽的气味差点让她别过气去,才走到门边的时候她就犹豫了,格强则兴奋极了,扯了她的手就往里面挤去,筱芬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片泥沼里,格强的手就是一根救命稻草,她只有跟着走的份,她的身子不时地被人撞,严重的时候,一个手肘能像一段木头一样直捣在她的胸前,那一块柔软的地方立刻生疼,筱芬只能把两只胳膊架起来,像手里端了东西那样。
有人在招呼格强,格强领了筱芬走了过去。筱芬看清楚是几个年轻人,有男有女,有两个女的坐在一张长凳上,见筱芬来了,就招呼筱芬一块坐下去,筱芬就挤在她们中间坐下了,格强和几个男的站着,他们都在看正在场上跳舞的人。一个女的说,这叫十六步。接着就问筱芬会跳吗?筱芬摇摇头,那女的马上站了起来,在筱芬的面前跳了起来,她嘴里数着一、二、三、四……她拉筱芬跟在她的后面一起跳,筱芬迟疑着,看了看格强,格强说,学学吧,其实不难。筱芬站了起来,在那个女的一边跟着那个女人跳了起来。
果真不难,几圈下来,筱芬已经走得非常熟练了,后来,他们就手拉手,站成长长的一排,跟着音乐跳了起来。教筱芬跳舞的女人站在筱芬的旁边,边跳边对筱芬说,你的舞蹈感觉真好,你可以当舞蹈演员呢。听着音乐声,筱芬真的找到了一种感觉,就好像脚上专门安了一个调节器,音乐的旋律像丝线一样扯着脚动,自然而然的,胸也挺了起来,脸上像上了油打了光,光芒四射,眼睛里流出的目光像清澈的山泉一样,又柔又甜。
转眼间几个小时过去了,一点疲劳的感觉都没有。事后大家都夸筱芬跳得好,说是她跳出了一种气质。筱芬听了自然是非常高兴,在回家的路上和格强的话也多了一些。
这时的天色已经很晚了,比平时筱芬下夜校的时间晚了许多,和那伙朋友分了手以后,街面上就只是走着他们两个人。梨一样的灯泡还像过去一样亮着只能照亮灯自己的灯光,两人的脚步声这时显得特别的响,说着话脚步声倒还小了一些。开头是格强说一些夸筱芬的话,什么真没想到你跳舞跳得这么好,其实你天生就是跳舞的料,你要是到文工团一定是台柱子,等等。筱芬听了心里很高兴。她问起格强工厂里的事,格强说厂里的彩印机准备更新了,说是日本的机器好极了,只需要按几个电钮就行。其实隔行如隔山,筱芬是一点也听不懂格强厂里的那些事的,就问那些排字工该是最幸福的了,格强说,你恰恰说错了,在印刷厂,最苦的工种之一,就有排字工。筱芬说,他们排完一本书,不就等于看完了一本书,就不用再花钱买书了。格强说,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觉得看书是幸福的事,并且并不是每一本书都好看的。筱芬就想,有道理。
两人一时没话说了,脚步声又像雷一样响在寂静的街面上,听起来就不忍放下步子。
进了院子,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没有灯光。两人的脚步也放轻了,在老槐树下分了手,各自向自己的家走去。筱芬蹑手蹑脚地向自己家走去,她看母亲的房子已经关了灯,老多的房子因为窗户在另一侧,看不清有没有灯光。筱芬想,一定也睡了。她掏出钥匙,刚刚走到自己的门口,突然,老多的门打开了,把筱芬惊了一跳,筱芬悄声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老多也不回答,而是跟着筱芬进到了屋子里去,筱芬说,快睡觉去。老多一脸的不高兴,说,你也知道晚了?筱芬知道老多是嫌自己回来晚了,说,我回来晚了也不用你管。老多看着筱芬,一时找不出话来说,他的胸脯起伏着,脸也涨红了。筱芬看他气成这个样子,忙说,好了,好了,小姨错了。筱芬的话刚一说完,老多的眼泪就咕噜噜滚了下来。
筱芬没想到老多会掉眼泪,她急了,说,小姨已经说是我错了,你……你还哭什么呀……
没想到筱芬的这句话引了老多更多的眼泪,老多一扭头,把脑袋顶在墙壁上,眼泪噼噼啪啪地砸到了地上,他的身体在颤抖,顶得墙壁也发出了响声。
筱芬急了,她走到老多的身后,两只手搭在老多的肩上,说,不哭了,啊,不哭了。小姨知道你是为小姨担心呢。小姨以后再也不这么晚回来了。
老多的身体还在抖着,抽泣的声音响了起来,他的脑袋离开了墙壁,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低着头,转过了身子,几大步走出了筱芬的房间。一声重重的关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响了起来。
26
过了两天,格强又来约筱芬晚上出去跳舞,说是文化馆搞的,是真正的乐队伴奏。筱芬心里痒痒的,很想去,但是,想了老多,筱芬说,不想去。格强说,去嘛,很好玩。筱芬还是没有同意,说,晚上最好不出去了,要去就白天出去玩。格强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了解筱芬,也没再要求。又过了两天,是一个星期天,格强说要带筱芬到一个叫尹家嘴的水库去玩,筱芬犹豫了一下,同意了。筱芬犹豫是因为筱芬对自己和格强的关系又有了怀疑,她总觉得和格强一起并不那么快乐,关键是找不到恋爱的感觉。对于格强她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他们是童年时一起长大的伙伴,就像她刚刚在《萌芽》上看过的一篇小说《你远在天边》里的雯雯和大伟一样,讲的就是两个青梅竹马的年轻人的故事,结局当然是很悲惨的,在那样一个失去理性的年代,两个年轻人的爱情也变得极其奢侈。可是,筱芬偏偏喜欢那样的结局,她记得自己看了以后流了好多好多泪,可那个泪流得让人感到痛快、舒服。现在她想到了那个故事,她把自己想成是雯雯,可是,她从格强的身上一点也看不出大伟的样子来,格强与大伟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远太远了。
尹家嘴水库是一个由天然的湖泊改造的人工水库,出了小城的西门,走上了一条乡村土路,一直向西,一路都在上坡,接着就进了山啦,山不是深山,是平坝过后的山,没有突起的感觉,走了很远,回头看时才会发现已经上了山了。
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山上,迎面吹来了山风,筱芬才感到心情好了起来,眼前是一泓碧绿的水,绿是艳绿,就好像是一张漂亮的脸,不仅五官很美,而且是在一种适度的阳光下,被阳光涂抹的美。水的三面围了山,山坡上长满了绿色的植被,密得没有缝隙,在水库的边缘,一些树影倒映在水里,像一张极美的画。
筱芬高兴了,说,像画一样。
格强就应着,就是。接着说,我还带来了工具,我想在这里写生。
筱芬听了,高兴得跳了起来,说,太好了,太好了。直到这时,她才看到格强不仅背了画夹,还提了一个军用水壶、一包饼干和一把雨伞。
他们在水库的边上找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格强支起了画夹,从提包里拿出了一张油布,他把油布铺在地上,这才让筱芬坐了上去。
筱芬高高兴兴地坐着,把腿盘起来,眼睛好像不够用一样,看哪哪都那么好看。说起来筱芬长这么大了,还是头一次到水库来玩,过去总是听同学说起过这个水库,没想到竟这么美,坐在这里心情竟这么惬意,倒有些后悔来得晚了。
格强支好了画夹,嘱咐筱芬打起伞来,筱芬倒有些不解了,问,要伞干什么?
格强说,太阳太大了。
筱芬眯了眼睛,看了看天,天蓝得干干净净,一个白晃晃的太阳挂在天上,筱芬说了一句,有太阳才好呢。
格强说,一会儿就把你晒得不这么说了。说话间他已经开始画画了。
筱芬就到处看着,那一股新鲜劲还没有过去,看得久了,能看到对面山上的那些树并不是一样的,是一层一层的,有高有矮,有深有浅,又高又直的肯定就是松树了,那些低矮的植物倒是稀奇的东西,更说不出它们的名字来。看久了,筱芬就想,这些树是谁栽上去的,没有树的时候这些山又是什么样呢?筱芬的天性里是一个好奇的姑娘,她会对一些新鲜的事感兴趣。不过这些问题几乎永无答案。筱芬收回目光,看了看脚边,发现有很多长得低矮的小花,这种花站着看它是不会被收进眼里的,凑近看才能看出它的风采来,尽管它低矮得随时都会被脚踩死,可是,它却那么一丝不苟地生长着,有又长又直的杆,有完整的叶子,花朵更是完美。筱芬坐不住了,站起来去采摘那些无名的小花,等她注意这些小花的时候,她才发现几乎整个山坡上都有这样的小花,她采得无比高兴,不一会儿,就采满了一手,她举着花回到了格强画画的地方。
筱芬站到格强的身后,看到了那个画夹,让她吃了一惊,那个画面上并不是眼前的山水,而是一个女人像,其实筱芬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女人像就是自己,但是,她不敢肯定,她觉得在格强的笔下,这个女人真美啊,她在看着前方,那一双明亮的眼睛,那个下眼睑缘的小台阶,或许是因为在阳光下的缘故,眼睛弯了起来,目光中有了一种娇羞,还有一丝的莫名的忧郁;嘴巴轻轻地张着,好像对什么事产生了惊奇;头发飘扬了起来,使整个画面都柔软了起来。
筱芬故意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问了一句,谁啊?
格强眯着眼睛在为画作一些调整,就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仙女。
筱芬听了竟有些失望,就淡淡地说了一句,哦,怪不得这么美呢。
格强收了笔,说,仙女就在我的身边。
筱芬心里又得到了满足,她却不接格强这个招,这时她摇晃着脑袋,四处张望着,说,在哪呢?在哪呢?
格强说,我身边还能有谁呢?不就是一个仙女吗?
筱芬倒不说话了。
格强扔下了笔,把脸转向筱芬,忽然很深情地说了一句,其实你很美,真的,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