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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姐很快就给两个年轻人接上了头,起先姜筱芬羞羞答答地也不给李大姐一个明确的回答,李大姐就急了,说,人家是大学生,现在是文凭吃香。你是不是嫌他岁数大?不就是比你大十岁嘛,男人大一点会疼人。我是过来人,我知道。说到这儿,姜筱芬脸腾地红了,急忙摆手,李大姐更急了,说,你……你到底答不答应?姜筱芬点了点头,李大姐的心才放了下来。
姜筱芬没有把自己和罗新国的事告诉阿丽,她自己也说不清,她不想把自己的恋爱搞得像开发了一个新产品那样,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就连自己的母亲,筱芬也没有告诉。恋爱的时间似乎只是固定在中午这一个时段。吃过午饭,还有一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同在一个厂里的恋人,都成双结对地到糖果厂后面的花果山上去了,在树林里某一个隐秘的地方,可以缠绵一阵。罗新国在厂里有宿舍,最先罗新国让姜筱芬到自己的宿舍里去,姜筱芬并没有答应,在筱芬的心里是有了那样的一道防线,这是一个女孩子天生的一道防线,当然,筱芬因为有了姐姐的影响,这一道防线就更加严密了。厂里的空间很小,恋爱就更多的成了一种传递眼神的游戏,在食堂,两个人遇到了一起,也像是一次巧遇,对一下眼神,急忙垂下眼皮,心咚咚跳个不停。罗新国也经常借故到车间来,煞有介事地走到筱芬车床边,说话的时候心情和对别的女工是不一样的,于是有不自然的成分,而筱芬就更不自然,可以扣她一个不尊重干部的罪名,不管罗新国问什么,她都低着头,像是聚精会神地开车床,其实那车床是很现代化的,只是按几下仪表,总是可以把头抬起来说话的。
他们真正约会的地方是在罗新国和李大姐的办公室里,李大姐既是媒人,也就充当了桥梁的作用。总是李大姐把筱芬从车间里叫出来,筱芬进了罗新国和李大姐的办公室以后,李大姐就借故走开了,临出门的时候,李大姐还忘不了把头转回来,对着两个年轻人做一个很暧昧的眼色,说,你们放心,绝对没有事的。听起来好像他们就是在办公室里干点什么也是可以的。
李大姐带上了门,办公室就只剩下了两个年轻人,一下子静了下来,连喘气的声音都很清晰。阳光轻轻进了窗户,那窗户开着,风的声音也能听到。那是一栋外走廊式的办公楼,三层,罗新国的办公室在最高一层。站在走廊上能看到花果山,那些开在山坡上的美丽的花朵,近得好像就在眼前。罗新国毕竟是上过大学,见过大世面的,他起身倒了一杯水放到了筱芬的面前。筱芬坐在李大姐办公桌的面前,离着罗新国的办公桌很远。筱芬还是很羞涩地低着头,心跳得很厉害,当然也有一种说不清的兴奋,像是在期待着什么。罗新国说,我叫你筱芬可以吗?筱芬抬眼看了一眼罗新国,又急忙垂了眼皮,点了点头。罗新国笑了,他看了姜筱芬的样子,他像是获得了力量似的。他又说,筱芬,你不爱说话,是吗?姜筱芬倒不知道怎么来回答这个问题了,这叫什么问题呢?她心里想,我不说话是我不知道说什么,不爱说话倒不像是什么好话。筱芬这次连头也没有反应了。罗新国说,我来看看你是什么气质的人。他说着就翻起了一本放在他办公桌上的书,哦,我看你像黏液质的人。接下来,他就把黏液质的人的特点念了出来,稳重,考虑问题全面;安静,沉默,善于克制自己;善于忍耐,情绪不易外露;注意力稳定而不容易转移,外部动作少而缓慢。筱芬竖着耳朵听着,念完以后,他说,我觉得我也是黏液质的。你觉得符合你吗?筱芬没有回答,她心里想,上过大学的人就是不一样,那些修理工哪里会知道什么气质啊什么的。她想起和阿丽在一起的时候,那个修理工说的都是一些她不想听的话,筱芬想着,对罗新国也有了几分好感。罗新国像是看到了筱芬的心里,对筱芬说,坐到这边来,好吗?筱芬很听话地站了起来,罗新国急忙跑过来端了筱芬的茶杯。筱芬坐到了罗新国的对面,两个人面对面。罗新国说,我想到你家去看看你母亲。筱芬一听,急忙摆手,不,不,不要去!罗新国说,为什么?你没有把我们的事告诉你母亲吗?你不喜欢我吗?一连串的问题,让筱芬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还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就这样领了一个男人回家见母亲,还不知道母亲会吓成什么样呢。母亲是怕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承受类似第一个女儿给她带来的打击了。
罗新国还没有停下来,他说,你是不是打算永远不让你母亲见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筱芬觉得嗓子像是被塞住了一样,肚子里的话就是出不来,憋了好半天,筱芬鼓足了勇气,说,着什么急呢?罗新国听了,一下子没有话说了,他叹了口气,说,不是我着急,我的情况你是了解的……这个话题并没有说完,罗新国又说,好,好,听你的,你说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话是这样说了,筱芬的心里倒像是竖起了个什么东西,开始的那一种好感,又像是天上飞过的一片云一样,远了一些。
不管筱芬对罗新国的感觉怎样,筱芬的生活的确有了变化,她有了一种兴奋,走在回家的路上,筱芬的头扬得高了一些,她看到了天空,觉得天也好看,那些不断变换着的云彩,多了几分神奇,那云怎么就会那样变呢?像是地上的什么东西都可以搬到天上去似的,在天上一只温顺的小绵羊可以转眼间变成一个凶恶的大灰狼;一匹奔跑着的骏马,突然间就变成了一条游弋着的鱼;就连那一个穿着礼服的高贵的女人,也能一下子变成一个青春的美少年。
筱芬心里在高兴着,这样的高兴是说不出来的,回到家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着,心里尽想着高兴的事,脸上有了笑容自己也不知道。她来来回回走着,从母亲的面前走过,母亲正低着头剪着帆布,剪刀在帆布上走过的声音清脆地响着。这种声音是符合了筱芬心里的感觉的,母亲一抬头,正好看到了筱芬那一张笑着的脸,母亲倒觉得蹊跷了,定了目光看着筱芬,筱芬看到母亲盯着自己的目光,愣了一下,自己先把自己从上到下地打量一遍,突然,她的脸腾地红了,转身跑了。
吃过晚饭,老多跑到了院子里玩去了,母亲坐在桌子边上,用手在整理着那些裁剪好的帆布,一块摞了另一块,然后一沓地提起来悬在空中抖一抖,再放下。筱芬收拾完了厨房,就懂事地在母亲的身边坐下,手里也动着,屋里的光线暗了下来,白白的帆布也像是成了灰色。屋外飞着黄昏时的空气,那空气里是混了煤烟和酸腌菜的味道。远处一道橘红色的晚霞,像一把大刀一样横在天空中,一抹橘红色刺进了筱芬家的窗户,像一柄剑一样横在了桌子的中央。筱芬见了这一抹橘红,心里生出了喜欢,就用手去抓,一抓一个空,她移了桌子上的帆布,想那帆布是能把那一抹橘红带起来的,不曾想帆布离开了那一抹橘红,帆布又只是灰白灰白的了,那抹橘红还静静地躺在桌子上呢。
母亲说,他也是你们厂里的吗?
筱芬一听,又愣了,毕竟心里是有了那一桩事的,还没有开口,脸先红了,支吾着问母亲,你……你知道了啊?
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倒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又把手里的那一揉帆布抖得噗噗地响。
筱芬倒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意思了,她低下头,说,只是李大姐这样说了,我……我也没有答应呢……
母亲还是叹了一口气,停了片刻,母亲说,你要是长了记性,就千万别走你姐姐的那条路啊。
筱芬再一低头,桌子上的那一抹红早已消失得没有踪影了。
18
好长一段时间,筱芬和罗新国的恋爱场地还是固定在罗新国的办公室里。罗新国心里是不满的,他并不忌讳把自己和姜筱芬的恋情大白于糖果厂的天下,但是,姜筱芬忌讳,她连最好的朋友阿丽都没有告诉,她更没有写信告诉在远方的王卫红,在姜筱芬的心里,她与罗新国的恋情就好像是一种在夜里开放的花朵,只有在暗处才会美丽,而所有的光线都只能让人提心吊胆。
因为李大姐是这场恋爱的媒人,罗新国与她的距离也一下子拉近了许多,过去两个人在办公室里几乎不说什么话,现在有了姜筱芬的这个话题,两人有了话。罗新国一直渴望有新的进展,但是姜筱芬在他的眼里就好像是一块石头,是一块美丽的石头,甚至是宝石。他在征服姜筱芬的过程中是存在难度的,但是,这样的难度不会让他放弃征服,似乎更有了征服的决心。
李大姐说,对这种女孩子你不能着急,她是身上套了一个壳,其实这个壳里软着呢。
罗新国在想李大姐这句话的含义,想自己怎么才能穿过那一个外壳,触摸到那一份柔软呢?
罗新国又对姜筱芬提出到自己宿舍的邀请,姜筱芬还是坚决拒绝了,没有办法,还是只能在办公室,在上班的时间,李大姐到姜筱芬的车间,很大声地说让姜筱芬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一趟。李大姐面孔严肃,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筱芬心里自然是明白的,一听到李大姐的喊声,她的脸就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皮也是羞涩地耷拉着,倒不像是去工作。筱芬把自己的车床交给隔壁车床的阿丽,就朝车间大门走去,她边走边把自己头上戴着的工作帽抓了下来,攥在手里,另一只手不停地在头发上抚弄着那些乱发。她走路的样子也是害羞的,低着脑袋,步子也是匆匆忙忙的。
罗新国还是一如既往地给筱芬倒水,他刚一站起身来,筱芬就抢先了一步,说,我自己来吧。她从罗新国的手里接过水杯,一看和上次用的那一个不一样,是一个新的,罗新国看出了她眼睛中的疑问,忙在一边说,这是我专门为你买的。筱芬看了罗新国一眼,羞涩地低下了头。罗新国偏偏是喜欢筱芬的这一份娇羞,他忽然觉得全身热血沸腾,他一把抓住了筱芬的手,筱芬急忙把自己的手挣脱出来,不曾想罗新国抓得紧紧的,一点也不松手,筱芬微微地皱着眉头,身体也在帮手的忙,她挣脱不出来,又抬眼看了一眼罗新国,筱芬的眼神是那么孱弱和无助,这样的眼神给了罗新国鼓舞,他更加使劲,猛地一拽,把筱芬整个人拽到自己的怀里,筱芬躲着,她的力气哪里比得过罗新国,她整个人倒在了罗新国的怀里,手里拿着的那个水杯“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这个破碎的声音把罗新国吓了一跳,他松懈了下来,筱芬挣脱了出来。
筱芬长这么大,第一次和男人的距离这样近,她说不清自己的感觉是什么,就像她小的时候,和哥哥一起到中大街的那个祠堂去,祠堂里正在烧四旧,在院子的中间,一大堆熊熊燃烧的大火,大人们将他们认为的四旧向大火里扔去,有书,有画,还有各种各样筱芬觉得很好的,也很漂亮的东西被扔进了大火中。筱芬呆呆地站在火边,她觉得那些东西一点也没有旧,怎么就烧了呢?突然,筱芬一眼看到了一个精致的小香炉,它显然是刚刚被人扔了出来,只是它被幸运地扔到了火的边上,它在火边跳了几跳,它金属的身体被火烘烤得闪闪发光,越发显得它是那么精致和完美。筱芬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它,筱芬完全忘记了是在烧四旧,她向大火边跑了过去。二哥一把抓住了她,用眼睛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筱芬站住了,她呆呆地看着那个就要被大火吞噬的小香炉,她的心里难过极了。许多年过去了,那个在大火边跳跃的小香炉,在她想起的时候,依然会有那种难过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