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有人给我送来一个包裹。
我掂量了一下,打开它,里面是一副装裱好的小画。
画中是一个女子的背影,稍稍露了一点面部轮廓,看不清长相。她坐在藤椅上,正在画一座藏在树荫中的古老建筑。画的右下角写着一行潇洒的小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我的眼角有些湿润,这是鸾天明画我的小画。
当时我拿着它失去控制,血滴在画上,但是被人巧妙地修补过,变成了插在我鬓角的一支大丽花,和斑驳的红砖墙……
包裹里面还有一张机票,一个地址——是南方的一座小镇。
我心中涌上一种复杂的情绪……
大家昨夜闹得晚了,尚在熟睡,只有博文静悄悄地出现在我身后。
“我出趟远门,”我对他说道,“你帮我跟大家打声招呼吧。”
我从车库里随便开了一辆车,开到了机场,正月里,机场空荡荡的。
我一直看着沿途的风景,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今年冬天很冷,南方也下了一层薄薄的雪。
我掏出大羊毛披肩裹在身上,带着墨镜,高跟长靴踩着吱嘎作响的雪。这身行头都是躺在我抽屉里的购物卡换来的。钱真是个好东西,能把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循着地址,找到一处偏僻的、保存完好古宅。这是典型的徽派建筑,马头墙、小青瓦、在江南的蒙蒙水汽中,透出寂寥的情怀。
推开吱呀作响的门,一个熟悉的背影出现在我面前。
鸾天明双手背在身后,仰着头,看着院子里的一株梅树。梅树早已枯死多年,雪花落在干枯的枝桠上,平添伤感。
他听见动静,转过身看着我,表情平静,一如平常。
“你来了。”
他微笑着说,好像我们是昨天才分开的一样。
失落、思念、怨恨、歉意……各种情绪在我心中百转千回,最终也只是吐出几个字:
“嗯,来了。”
他环视着整座宅子,眉宇间有淡淡的忧伤。
“我小的时候,总是听父亲提起在南方乡下的祖屋,院子里有一株漂亮的梅花。他说等他老了,卸任了,就回来种种花、写写字、含饴弄孙,百年之后就埋在鸾家的祖坟里……我是个不孝子,整个家族被付之一炬,我连父亲的尸骨都找不到……”
“几个月前,我买下了这里,重新修葺过宅子。活着的时候没机会尽孝,如此,也算是稍有弥补吧。”
“进屋坐吧,外面冷。”他自然地牵过我的手,冰凉的触感让我一下子退缩了,他也没有强求,为我打开了房门。
屋子里面烧着炭,暖哄哄的,看来是专门为我准备的。
桌子上的茶冉冉地冒着热气。他坐在小圆桌旁,微笑着对我说:“我还欠你一个没讲完的故事,我的故事,你要不要听?”
我沉默地坐下,随手捧起精致小巧的茶杯,放在手心暖着。
他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活着的时候是家里唯一的一个男孩,全家人把我捧在手心里宠我。我18岁那年,刚留洋回来,母亲想给我说一桩婚事。女方是我们祖上的旧相识,也是读过书的大家闺秀,名唤婕妤。我是接受过西洋教育的,对包办婚姻这一说,自然有抵触情绪。我不情愿,母亲也就没再提。”
“那一年冬天,我从外面回来,正巧碰上婕妤同父母进京做客。她自小在南方长大,没有见过北方这么大的雪,新奇地观赏着院内的一株红梅。”
“她那年正值16,碧玉之年,粉黛未施,却是明媚可人。”
“她看着梅花,随口念了两句诗——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我不知怎么,竟看得痴了。那之后,母亲重提婚事,我也就情愿了。”
“我们来年春天成了亲,她孝敬父母、友爱姊妹、体恤下人,府里没有人不赞她的好。我醉倒在温柔乡里,把男儿的志向全部抛至脑后。”
“婚后第二年,她给我生了个儿子,小名旭儿。我在家里的地位瞬间就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里满溢着溺爱之情。
“看着旭儿长大,时间仿佛变得特别快,一晃四年过去了……”鸾天明的脸上染上一抹忧伤。
“出事的那天,我跟朋友们约了去酒楼喝酒。当时京城的富家子弟,经常凑在一起吃吃喝喝。酒过三巡,老板介绍新来了一位花魁歌姬,要给大家唱一曲助兴。”
“那女子穿着一身素净的长锦衣,怀抱琵琶,袖口隐隐绣着几簇桃花。她没有过多装饰,只在头上插着一支精致的银钗,坠着一个小巧的铃铛。她赤着脚,每走一步,铃铛就跟着发出勾人的声响。她眼波一转,在场的男士,三魂就丢了七魄。”
“这个女子就是媱姬,但是她那时不叫媱姬,叫薛之桃。”
“我惦记着家中的妻儿,不愿在此久留,找借口离开了。回到家的时候,旭儿已经睡下了,婕妤正坐在灯下绣一幅鸳鸯。我跟她闲话两句,也早早地睡下了。殊不知半夜时分,杀戮正在悄悄进行。”
“也是因为那晚喝了酒,我半夜起夜,打开门惊住了。一伙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家院子里,我的家人在睡梦中就死于刀刃之下,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叫喊。”
“当时我不过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轻而易举地就被抓住,挨了几刀。我倒在地上,却没有马上死。血从我身体里汩汩地往外流,我说不出话来,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妻儿也被残忍地杀害。”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火烧了起来,黑衣人都撤退了。我挣扎着挪过去,紧紧地抱住了我的妻儿,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
“但是死亡并没有降临,或者说,没有以我以为的方式降临。”
“醒来的时候,我藏在花魁薛之桃的房间。”
“她告诉我,那夜她到我家的时候,大火已经烧起来了,她从死人堆里把我们一家三口拖了出来。她发现我还有一息尚存,但是我的妻儿早已断气。她救了我,把我妻儿的尸首随便扔在乱葬岗里。”
“我感觉到我身体上的变化,但是我并不关心,我找回了妻儿的尸首,亲手埋葬了他们,然后就被媱姬带走了……”
“那一夜在酒楼,所有的男士都在为媱姬神魂颠倒,只有我匆匆地走了,她便记住了我,从此我就踏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手里的茶早就凉了,我把它放下,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既如此深爱你的妻儿,我把他们害死了,你不恨我么?”
“他们不是你害死的,”鸾天明摇了摇头,“他们早就死在三百年前了。媱姬的法术是邪恶的,他们应当入土为安,等待轮回转世。”
“但至少我有机会跟他们好好告别了,”鸾天明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笑容,“你除掉了媱姬,剿灭乱党,你做得很好。”
这句话像一把利刃一样,直插进我的胸口。我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着,左臂隐隐作痛。他竟没有问问我为此付出了怎么样的代价。一句“你做得很好”,就能概括我这几个月的生活么?当他在享受天伦之乐、缅怀家人的时候,我却是在怎样的煎熬中度过的这几个月。
来时百转千回的情绪只剩了一种,便是怨恨之意。
我冷笑了一声,“你说得对,我做得很好,没有你我也可以做得很好,”我站起来,摊开双臂,“你没发现么?我现在已经更加强大了,强大到已经不需要你了。”
“你说你永远不会丢下我一个人,但是你却消失了好几个月。那天在战场上,我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你不会回来了,但是身体却不受控制,依然在等。”
“我不知道我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或许只是你漫长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如果你神神秘秘地叫我来,是为了给我讲你是多么的鹣鲽情深,那么你讲完了,很感人,我要走了。”
“多雨,我是不应该丢下你,不应该音讯全无。我只是……只是需要时间调整自己,对希望你能理解……”他拉住我的手,急切地说。
真是奇怪,为什么以前没有注意到,他的手竟然这么冰冷。
我挣脱开他,面无表情地说:“我能理解你需要时间调整,你有无穷无尽的时间,但是我只有一辈子。”
我打开门,一股寒风夹杂着雪花卷了进来。
“在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曾经得到消息,说你开着一辆厢式货车,拉着一具棺樽朝南方去了……我以为你不会再出现了。”
“我宁愿你没有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