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洞穴里,
贪婪的、冒险的人们,
日夜在挖掘金矿呢!
我们,却是空无一文的流浪汉,
两只发热的手插在裤袋里,岸然的散步。
在阳光里,我们走着,走着
走着,我想起黑暗的牢狱:
曾经,我被关进牢里,
记得释放我的那一天,也是一个亮丽的晴天,
我撑着疲困的身体,抱着虱子乱窜的酸臭的行李卷。
在每一个囚室的窗棂上我敲打了一下,两下,
呵,血红的眼有沉痛的祝福,
我将留下些什么呢?
狱外,也有狱里的痛苦……
握过那些火热的手掌,
通过五道上锁的厚重的铁门,无力地走着,
我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敞开的门,
透亮的门,一个火山口啊!
从那里,我爆炸地喷发而出。
生命啊!生命啊!
即使从牢狱跨出一步便倒下,
我也有大喜悦:
一秒钟里拥抱住一生的欢欣,
一步跨进宽阔的世界。
出了狱门
阳光也象今天这样亮丽。
但是仅只看到一眼——
蓝的天……金黄的阳光……走动的人群……
我象一块冰冷的铁投进洪炉里融化了。
全身冒火,生命重新铸炼着。
眼前飘忽着红色的星,蓝色的星,黑色的星,
几乎晕倒在牢狱的门。
(不会晕倒,心里多清醒啊!)
我疲困无力,
因为我是跨过千万里死亡的深谷而来的。
没有倒下,我自由了,
飞快地行走在街道里。
哦,是谁给予我那么深厚的力量。
阿门!
向自己祈祷一次吧!
二
阳光亮丽。
我们在人群里,车群里
匆忙地行走……
市政府,灰暗的大厦的门前空旷无人,
我朝门里望了一眼,
穿黑戎装的人正排成队伍唱歌升旗。
我看到:一幅肮脏的布片升上去,
如被绞绳吊到死刑柱上,
气绝得全身通红。
不敬得很,这是我们的“国旗”!
血红的,乌黑的无窗汽车
密集的象一群猎犬蹲伏在院落里,
我的眼前恍惚显现出:
一条血污的河水……
没有身子的脑袋翻滚在浪上,眼睛还大睁着呢
我们惶惶然地走了过去。
左边,一个外国教堂,
冬天无叶的枯树象荆棘围绕着它,
古旧的,深红色的砖房子里,
传出低缓的歌声,祈祷声:
亲爱的读者,据说上帝正在这里呢,
有什么用呢,上帝不是一块馍,或一盆火。……
一个老女人搀着两个小孩子,
在竖满石十字架的坟场学步,
可怕!可怕!
——在坟场上学步。
我们匆匆走过。
两天没吃顿饱饭了……
向自己再祈祷一次吧!
阿门,我还活着,
而且岸然的走在城市的街道里。
饥饿,决不求乞,
生命是庄严的,不可侮辱一次。
有人握着刀,威胁着,
想向我们索取生命的宝物,挑心而去呢
你们可卑的灵魂!
三
江边有一个公园,
我们走进去,坐在椅子里。
江水是污秽的,
狂暴的波浪永不停歇地冲击着岩石的堤岸
冬天的阳光冷漠地照着人间
江水是一条庞大的死鱼泛着灰暗的鳞光。
一只小帆船从异国的军舰旁边颠簸地划着
如同挨了一记耳光的卑微的农民,
忍痛而屈辱地缓缓地向前划去。
我被深深感动了:
是船,即使是一只破旧的木船,
也要张着帆,
在江水里傲岸的行进。
祖国呵!
你就是被这些沉默的忍辱的船载驶着。
明天是圣诞节
狂欢的日子。
山姆叔叔的军舰上将张灯结彩,音乐响着,
在中国的天空悬起霓虹的MERRY CHRISTMAS.
世界上有多少这样风趣的港湾和城市呀!
想着,就在这个时候,
遥远的——屈辱的哥本哈根的海边,被迫卖淫的
东京的港水里,垂死的威尼斯的躯体上,庄严的
罗马的古教堂里,囚笼里的人面兽身面前的亚
力山大港的海湾上……
都是如此热闹,又如此凄惨吧?
祖国啊,这不是你的节日!
灰色的军舰上,
大炮的黑色大口
正对着这个震颤的城市和几百万公民
炮口也对着我们两个……
嗯,嗯怕什么呢
我们是在炮火里,血海里长大的人。
水手们坐着橡皮船登了岸,
一群一群的走进我们的城市,踏上我们的街道,
吹着下流的口哨,轻蔑地从我们同胞身边跨
着大步走过去
望着水门汀上的不驯的抗议:
Co Out. The American Soldiers!
狰狞地笑着……
我们后面,
城市在惊天动地的喧闹着,喘息着,
高耸的屋顶上飘着杂色的异国旗帜。
这是我的祖国吗?
我问着世界,
没有谁回答我……
祖国,祖国,
可怕的沉默!
公园的树丛中间,
日本将军竖的碑早已倒了,
树枝上麻雀唠叨着,冷风吹着,
一对情人坐在碑座上,靠得那么近。
今天,最悲痛的日子,
也要生活得甜蜜些:
战争在北方骚动,
悲愤的兄弟姐妹们,
蔑视那些帝国主义的炮口,欢乐地谈论光彩的
理想吧!
要狂欢的沉痛的话,
要不屈的反抗。
一个五月的季节,
寂静的公园拥来千万个青年人,
人们站在碑座上,大声疾呼,
那形象有如一尊天然的雕塑,
生命沸腾着,升华着,交响着:
祖国呵,火在烤炼你。
祖国呵,血要洗涤你。
我好象看见一块新的碑,
晶雕的丰碑,
已经竖立在那个碑座上;
那些竖碑的人,如今到哪里去了?
碑要不朽,碑必须用血肉骨骼去修砌
用人性的硬度去刻上庄严的生命的碑文。
四
几天以前,
公园外边的马路上,
又有过一个狂欢的日子,
祖国呵,这是你的Christmas!
几万个愤怒的人群在流动,在奔腾
震撼灵魂的力量呵!
从屋顶上
把杂色的异国的旗帜扯下来!
让中国的旗升上去,
升上去,连同誓言!
现在,我看见无辜的石匠们,
正用斧头在水门汀上敲斫那些柏油涂写的愤怒的图腾,
(我认出了,其中有我朋友们的笔迹)
用水龙头冲,用火油烧,用白粉涂抹,
可敬的市长先生呀!
城市一切完整,没有变样。
抗议和誓言,不在石头上,
在千万人心里和血流里沉默地升华。
亲爱的读者,今天再见。
黄昏了,圣诞老人的马车在城市里奔驰,
他能给我们一件什么礼物?
我的伙伴气忿地说:
中国将有一大批黄种“白俄”流落到外国去,
带着美钞金条,也带着他们奄奄一息的生命,
去吧!
中国不能带走,
你们尸体也不会再回来!
一个黄昏,
我在一条幽静的街道上走过,
看见一个年青的白俄喝醉了酒,
倒在一棵梧桐树下凄厉地呼叫,
一个老女人在他身边流着泪:
鬼才知道,他们从前也是什么伯爵或者将军的
后裔……
我没有怜悯的温情;
昏晕的醒来,也好,醒不来,死去吧!
我不会为了这场刺激流出一滴眼泪
诗人已经说过了,
“流血的人不是流泪的人”。
去吧!
永远不要再见!
你们黄种“白俄”们!
也将潦倒地倒在热带的棕榈树下,
或者在华盛顿的酒店窗口外可怜面孤独地死去,
暴露的尸体只有埋葬在空气里了。
这是明天的童话,
但是我必须要在今天告诉给世界。
五
我岸然地走在祖国的土地上……
祖国呵,我是一个叛徒吗?
我顽强,不驯服,
因而我永远在不能一次完结的肉搏里
惨烈地活过来,还要惨烈地扑过去,
是永不开交的与敌人贴身的肉搏。
徒手的人,
不经过险恶的肉搏,
是扼不死敌人的。
我疲困地活着,也傲岸的活着。
一次一次的赌出生命,用力抓回来,再掷过去
伤疤上裂着伤疤,血口连接着血口,
但我从未倒过一次,
惨败中,
也前进,
惨败中,
也反击……
祖国啊!一个人有一个灵魂,
一个人活着,就要呼喊着你,和你一同呼吸,
一同受难,一同战斗,
祖国啊!祖国啊!
我在惨烈的肉搏里,
护卫你,即使是匍匐地前进!
1948年2月,浙江,天台,玉湖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