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家问得既诚恳又有道理,不应当回避才是。因此过后心里总憾愧不安。这也就是我为什么写这则小文的原由。这一回能不能说明白也不敢说。因为讲述我与石头的不同寻常的情谊,真有点像讲解一首诗的剖作过程,我最怕讲,从来讲不清楚。我对一位诗人这么说,他一下子顿悟了我与石头之间的奥秘。我和他快活地笑了好一阵子。只有谈诗才能如此心领神会。
不知大家读过贾平凹的散文《丑石》没有,我的这些石头乍一看,比贾平凹商州老家门口的那块“丑石”还要丑。贾平凹写的那块“丑石”,实际上是从天上降落下来的陨石,不要看它黑黝黝的,它曾经补过天,在茫茫宇宙间发过光和热,本是天体神圣的一部分。贾平凹会曲曲弯弯地写文章,写成一块具有异相的伟大的“丑石”。要是说我的这些石头“丑”,我也决不会同意,但它们确实没有一块补过天,在天上发过光和热,它大都来自地下深渊,那里比没有黎明的黑夜还黑得深黑得沉。或许仅仅由于我和石头有着这种共同的命运,我们才相遇。如果它们在天上,我在地下,我只能仰望它们。如果我在天上,它们在地下,而且被埋得很深,我们哪里能相遇?我们能相遇,这只能说是天造地设的缘分。
有不步年头,我抗不过天大的厄运,又妄想时刻冲破深深的窒闷,几乎如梦游人一样天天寻求心灵的慰藉。人世间难以获得的珍贵的情谊,居然在大自然中领受到了,于是我有了另一个属于心灵的隐秘而广阔的世界。鹰和它悲壮的一生,树和它神圣而高尚的根,囚笼中虎的不羁的灵魂,如暗夜闪电般绚丽的蚯蚓的血,还有此刻仍与我朝夕与共的这些石头……它们在那些漫长而困厄的岁月中拯救过我,赐予我超人的力量。在我的心目中,它们几乎是神圣的存在。对它们的感念之情,我写过不步的诗篇,只有对沉默的石头还没有赞誉过它们的美德。
我的第一块石头是在深深的地层下闪现的。在湖北古云梦泽服劳役时,有一次在炎炎的阳光下翻土,面前突然出现一块鹅黄色的石头,我弯下腰身,捧起了它,它比一般石头重得多,我用裸身的热汗擦净了它,它像被唤醒睁开眼睛似地闪射出凝重而深情的光芒。一位古典文学专家把它接过手,掂了又掂,摩挲了又摩挲,还用舌尖舐舐,对我说:“你找到块宝贝,多半是田黄,不过打磨起来极难。它在地下至少埋没了几万年了。”他又说:“可以断成石料,打磨成最名贵的图章石。”我为什么要伤害它,把它肢解为图章?不能,决不能!应当保存它完美的形象,也可以说是一个经神圣的土地孕育而成的诗的意象。并不是因专家鉴定这块石头才突然变得珍贵起来,我从地下遇到它的那十瞬间就感到它的灵性;借大的一片未开垦的荒地,全是褚色的胶泥,为什么只发现这一块石头,它怎么能经受了几万年的深埋而没有化为泥土?我带回宿舍后,藏在枕边,夜里常常摩挲它,搁在额头,沁凉沁凉的,仿佛有一股清莹的泉水浸润着我燥热的肌体。我曾试图写一首诗,但没有写成。只记得想写它三个高洁的品性:第一,它坚硬,经得住埋没,抗得住腐化;第二,它沉默,耐得住寂寞;第三,它心中聚着不灭的火,遇到打击,能灿然迸发出来。这块石头(就是托在木盘里的)给了我大的智慧和力量。我从此学会了石头的沉默,发现沉默是最坚固的语言,沉默是最深远的境界,如卡夫卡所说,一个人或许能逃得过歌声(还有诅咒),但绝逃不出捕捉不到的沉默,沉默是一个没有尽头的世界。
近十年来,我天南地北跑了不少地方,也许是我与有灵性的石头有了缘分,又不断地相遇。1986年的夏天,在天山南麓古轮台国的茫茫的戈壁上,我被远近的一束亮光所吸引,我向它直奔过去,以为不过百十来米远,但跑了又跑,总是可望而不可即,好像在梦境中奔跑。跑了好远好远,才接近了它。原以为它一定是十根大的发光体,也许是戈壁上常见的雪白完整的人的头盖骨,也许是一只古代的箭镞。但到得那里,什么也没有找到。亮光如梦似的消失了,我不相信这是幻觉。于是我在那里徘徊了好久,终于发现了它。在灰茫茫的戈壁上,它也像一只眼睛突然睁开望着我。我跪了下来,用双手把它捧起。哦!老天爷,这又是一块多么奇异的石头!我相信它正是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莫·帕斯歌颂过的太阳石。它的颜色包含了太阳的全都色谱。真是无独有偶,田黄可断为石章,而这块太阳彩石,一位地质学索对我说:“经过加工,它能成为耀眼的宝石,镶嵌在帝王的冠冕上也一点不逊色。”它为什么一定要去装饰皇冠呢?我把它供在《托尔斯泰文集》的前面。也就是在那次天山之行,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我找到一块名副其实的“丑石”,它好像是从一个山峰上撕下来的,整体呈深灰色,但一经水授洗过,才发现它是多种颜色的玛瑙或玉凝结成的。它不是补过天的陨石,也不属于哪十山峰,它多半是千万年之前从地底下喷出来的地火的结晶。我走过三山五岳,见过火山岩,可没有见过如此瑰丽的来自地心的火的结晶。从它的神态,我懂得了诗应有的原生形态:具有地火的不灭的光焰。
近几年,我在黑龙江里摸到几块玛瑙,在蓬莱附近潜到海水里捞起一块带血影的洁白的石头,还在遥远的伊犁河里采到几粒小小的星星石,夜里会发光。1986年秋,在玉门关西的黑戈壁上,我带回一片黯黑的有麻点的石头,我非常的珍贵它,因为500多年前我的一位先祖战死在这一带,骨殖就埋在黑戈壁的深处,他的魂灵不会想到竟有一个后人来凭吊他。童年时在老家我见过一口剑,是这位战死者托人捎回家乡的,这剑是见过血的,剑刃发黯,颜色与我带回来的石头相似,引起我许多的遐想。日后说不定能写成一首诗。
关于与我有情谊的石头的来历和各自的品性,就草草地记下这些苦涩的文字。我没有曹雪芹那块通灵的石头敷演不出一段段故事。我的这些未经打磨的石头,只保留历史的真实和我对它们的感念。它们虽没有补天的荣耀,却使一颗平凡的有创伤的心灵,因有它们的默默的抚慰而获得了抗争命运的勇气。因此,石头和书成为我的书斋的神圣的存在,成为我生活和生命的亲密的伴侣。直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