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有想到,徽州府这趟子破事居然闹到了次辅徐捷的桌案上。
庆历四年,歙县小吏范嘉文怀揣一纸呈文,凭借一腔匹夫之勇的热血,单刀匹马闯入抚、按两院,当着应天巡抚海昌明海大人的面,‘啪’的一声,跪在这位素有刚直美明的青天大老爷面前,几个响头磕下去,不卑不亢,细细阐述这百年来歙县替整个五县垫付足足6145两白银的糊涂账。
他道“海大人,‘人丁丝绢’按《徽州府志》所记,本该六县均输而非一县独摊。徽州非产丝要地,何况浙江、湖广这两处产丝大地每年所缉也不过8501匹。而徽州府一不养蝉,二不生丝。歙县黎民若想交纳此税,就必须变卖粮食,折成白银,自浙湖两地回购丝绢。这两道手续下来,来往之间,成本翻倍,更让歙县百姓们苦不堪言。大人,小人不谈这本该六县均摊的丝税为何会独落到歙县的头上,也不问您欲如何处理此事,只问您这天下黎民皆是圣上的子民,这徽州六县也同处知州大人的治下。为何,同为徽州生民,各县之间却连简简单单的‘均平’二字都做不到!“
范嘉文说得字字泣血,感同身受间,不禁老泪纵横。海大人眉头紧蹙,觉得有些为难。先不谈范嘉文所言是真是假,光是他这一套道德诘问下来,就让海大人觉得脸皮子挂不住。何况,此事若是真的追究下去,所涉及到的可就不止歙县一县,而是六县齐发,各呈檄文,清算旧册,说不定还会涉及到京都黄册。
可钱粮税赋,历来都是民政事务的重中之重,于公,此事该理。于私嘛……海大人暗叹,一个弄不好就真的要“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了。
“范兄,给本官一些时间如何?“先搪塞过去再说。
范嘉文面上闪过失望,佝偻背脊,死死盯视着身下暗色黑沉的地面。海大人扬眉,露出官场上熟悉的假面笑容,起身亲送范嘉文出了府门。转身,便给远在京都的同乡次辅徐大人包上一封密信,详述此事因明。
徐捷对此反应迅速,一个字,查。
“你认为为何?“闲话至此,张籍忍不住咧嘴一笑,露出唇边尖尖虎牙。
周居道低眉瞥视他一眼,转动佛珠的手一停。
朝中首辅高鸿独尊太子,自负无尘。次辅徐捷老奸巨猾,左右逢源。两人师出一门,同科进士,才能不相上下,行为处事却是两个对比鲜明的极端。徐捷无利不起早,窥视首辅高位良久,又极其擅长处理人情世故,素有君子美名。高鸿恃才傲物,身居要职又深得太子倚重,脊骨刚正,是个连皇上都敢怒骂的死谏直臣。
论人格才华,周居道欣赏高鸿,可论阴谋奸滑,朝中唯徐捷为上。要知道,徐捷可是一个为了权势,能将自己的亲孙女嫁给大太监当正妻的在世勾践。这样一个连脸都不要的传奇阁老,周居道就两个字,佩服。
朝中,圣上刚为三皇子之事大动肝火。徐捷嗅觉警惕,定是察觉出了什么,不然也不会连日闭门谢客,外称养病。三皇子母妃白氏乃刑部尚书白秀洋次女。徐捷与白秀洋来往密切,常以兄弟相称。若从表面上看,徐捷闭门之举实属薄凉,反看却也不失为一个以退为进,暗度陈仓的好法子。三皇子未来如何,说到底还是要看皇帝的脸色,此时徐捷对三皇子党的沉默与冷淡,对任何人都未必是坏事。
圣上心思诡变难测,朝中众人闻风而动,定会对当今朝局产生大变革。可是,变化需要时间,重整棋局亦需要时间。大臣们需要一个改变队伍的喘息机会,这个机会圣上不会给,因为这正是打击士族力量,重整豪右权贵的好机会。所以,要想改变这一被动局面,就必须出现一件能够转移圣上目光的心头大事。
这件事就是徽州‘人丁丝绢’案。
‘人丁丝绢’案看起来只是一个简单的六县税钱分配问题,可若按皇上的思路,这也不失是一个能进行税法变革的起始点。
‘人丁丝绢’案的根结,说到底是在于本国税法科目的繁多与杂乱。上有“夏税生丝”、“亏欠夏麦”,下有“人丁丝绢“偷梁换柱,这么多税收科目夹缠不清。百姓一会儿交生丝,一会儿交夏麦,乱七八糟,折算复杂,正是旧税制的弊端,时间久了,不出大问题才怪。
圣上心思通明,如此繁杂啰嗦的税种,民生哀怨只是迟早问题。不如,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以徽州府为中心,搞一场以‘丝绢案’为中心的大辩论,以凸显出旧税法的弊端与陋症。届时民意汹汹都要求改革,朝廷到时候从善如流,即时推行变法,岂不是顺水推舟,美哉美哉?
待‘丝绢案’尘埃落定,朝中人事也完成有序转变。此法一举两得,即可解燃眉之急,又能在圣上面前刷一波忧国忧民的好感,如此美事,徐捷要是不撸起袖子猛干,怕就愧对他徐勾践的美名了。
想通其中关窍,周居道对徐捷是嘲讽又佩服。张籍抿了口小酒,一张娃娃脸被酒气一熏是染得个满面通红。天生的大眼睛正笑眯眯地盯视手中白盏,贱兮兮地嘿嘿直笑。
周居道向来对他没招,说起来,两人相识于国子监,那时周居道正任祭酒一职,打眼便从一众刚来的生员里相中这个颇有点悬壶济世胸怀的可敬后生。
张籍出身寒门,穷得赤条条。幼时的清苦生活使他对底层劳苦人民总是怀有一颗仁慈宽和的包容心态。他不喜市值千金的美酒,偏爱小酌怡情的浊酒。他热爱市井烟火的闲散清欢,厌倦士族清高脱众的可笑自傲。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有点江湖豪气的温润公子,写起文章来,却是风格多变,锦绣连篇。
就拿这次编撰圣上旧事的《兴都志》来说,这事不仅需要文章写得好,也需要马屁拍得舒服自然。张籍文笔不用说,可败就败在性子里多少还有些文人的傲骨。周居道原本担心他马屁文章写得不好,惹圣上动怒。结果呢,这小子是提笔就吹,吹得是毫无负担,脸不红心不跳,什么“天纵圣贤““今之尧舜“,什么“建国安邦““文韬武略“。就连去年宫里皇帝养死的那只肥猫,也说是陪伴圣上久了,“化狮为龙“,叫老天看中给收去当坐骑了。
周居道看时简直是目瞪口呆,直言宫里那帮弄臣宦官都没你小子能糊弄鬼。张籍对此,依旧是嘿嘿一笑,翻来自己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杂书,看得津津有味。
这么一个大智若愚,深谙官场生存法则的后辈,周居道是不想上心都难。
“要我说,这事咱们只管隔岸观火棋不入局。管他徐捷还是高鸿,他们折腾他们的,咱们算计咱们的。首辅又如何?次辅又如何?“张籍不知想起什么,面上闪过一丝冷笑“白华建国至今,有几个能在那个位置上得善终的大学士。斗到最后,哪个不是身败名裂,一捧黄土葬冤魂。“
“首辅那位置,都道是繁花似锦烈火烹油,可其中冷暖唯有局中人自晓。“
说完,张籍看向周居道,面露认真“老师,您既然选择这条路,那学生不管有多难都会陪您走下去,学生别无所求,只希望您能够像您当年对学生承诺的那样,给这世间带来一个前所未有的清明盛世,一个人民安康的朗朗乾坤。“
周居道闻言一楞,闷笑片刻,终是忍不住的抚掌大笑起来。
“好!“
周居道面色一正,挑眉执盏,只觉一股心雄万夫的快意宏图激荡胸怀。
“十年铸剑,一朝出鞘,驰骋天下,谁堪敌手?来,你我干此一爵!定盟约!!“
两人酒杯碰撞,辣酒入喉,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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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的话:
清秋子有一本《明朝出了个张居正》的书,在他开卷的第一章写下了这么一段话。
【能注意到我这篇文字的人,我想,大概都是喜欢或曾经喜欢读书的人。以我的经验,凡是喜欢读书的人,都会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有过经邦济世的宏图大志、有过心雄万夫的快意狂想。读书,乃是为了两个字——“向上”。
不过,乐于读书的人,一辈子能有多大出息?不是说“人生识字糊涂始”么?不是说“寻章摘句老雕虫”么?这样的人,当然有;如此的叹息,也许有他的道理。但是,爱读书的人,是否就注定了是一事无成的“腐儒”?一个秉赋优异、狂爱读书的人,是否在现实中就一定是四处碰壁,只落得郁郁而终?我说:不!】
没错!正是这两段话把我彻底吸引住了。也是通过这本书,我了解到了那位被作者尊称为
千古一个实干家的张居正。
一个真正担当得起国器二字的真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