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危言耸听地告诉记者说:“这架飞机没有武装,我们无法担保有战斗机护航,也没有把握在哪里降落。如果明天你们不出现在机场,我会认为你们去执行其他任务了。”
其中一名记者迫不及待地向将军保证,他与他的同事将按时到来。据将军的下属惠特尼回忆,麦克阿瑟微笑地回答:“我毫不怀疑你们的勇气,只是想留一个机会由你们自己决定。”
麦克阿瑟关于此行危险的告诫是故意编造出来的。事先警告他们将与他冒死前往会增加他们的胆量,况且一个争强好胜的记者岂肯谢绝随同总司令官做战地巡视的邀请?他扬言此行无战斗机护航纯属胡说八道。鉴于此行计划下达有半天之久,空军方面当然会安排足够的飞机为这位美国在亚洲的高级军官保驾护航。(“巴丹号”座机升空以后,四架空军战斗机立即跟上,保护它飞往朝鲜。)
不过麦克阿瑟是在戏剧性的氛围中离开日本的。大雨冲刷着羽田机场,谨慎的座机驾驶员斯托里建议推迟一天。麦克阿瑟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刮脸,他说:“不,我们立即出发。”在机场,《生活》杂志记者戴维·道格拉斯·邓肯注意到,“麦克阿瑟看上去精神抖擞,两眼闪闪发亮,就像我有时在高烧病人的脸上见过的一样”。当飞机达到巡航高度时,麦克阿瑟掏出闻名遐迩的玉米芯烟斗。这个烟斗跟那顶有皱褶的战斗帽一起,曾经都是太平洋战争中他的标记。有人插话打趣道:“多年不曾看到你抽这只烟斗了,将军。”麦克阿瑟笑容可掬地说:“在东京我就不敢抽这只烟斗,他们会以为我充其量不过是个老农民。”(实际上,记者威廉·马修斯四天前就在麦克阿瑟的办公室里听到过同样的一番话,当时将军正抽着这个烟斗。)
过了一会儿,麦克阿瑟离开记者,与远东空军司令乔治·斯特拉特迈耶商讨公务。斯特拉特迈耶为争取放松对空军的限制据理力争。他说,为了夺取制空权,他要求获准攻击北朝鲜机场。他的飞机为掩护韩国部队疲于奔命,以致无法搜索并攻击共产党的作战目标。
麦克阿瑟思索片刻,指示他只准摧毁三八线以南的北朝鲜目标。他转向威洛比将军说:“如果我轰炸三八线以北,华盛顿还不把我绞死?”威洛比无言以对,于是麦克阿瑟就一直在大声谈论这个问题。好几回,他把问题转移到抽象的层面。他认为,参谋长联席会议的指示与其说是限制性的,不如说是放任性的。
尽管参谋长联席会议没有授权麦克阿瑟轰炸三八线以北地区,但是也未禁止他这样干。在作战环境中,应该允许战地司令官拥有自主决定权。如果北朝鲜仍然充当着庇护所,那么共产党就可以继续动员并向三八线以南增派部队。只要是处于这种状况,麦克阿瑟就无法遵照华盛顿的命令给予韩国部队“有效的军事协助”。他谈得越多——既是对他自己,也是对那些心怀同情的听众——越感到有理由认定那些传统的军事做法配不上他。上午8时,他口授了一份电报:“斯特拉特迈耶致帕特里奇,立刻摧毁北朝鲜的机场。不要声张。麦克阿瑟已批准。”
麦克阿瑟的心腹中恐怕要数考特尼·惠特尼将军最善于拍马奉承了,他热烈称颂将军足智多谋,对上级的命令敬而远之。“只要华盛顿授权与他,这里就不会出现畏畏缩缩的耽搁。这里有的是拍板定案的魄力和时刻准备承担责任的勇气,这从来就是麦克阿瑟的拿手好戏。”惠特尼声称,他见到另一名军官听到这项决定时,眼睛里闪烁着“钦佩的光芒”,“而且他说出了我们所有在飞机上的人的心声:‘麦克阿瑟正在最佳状态——他是战无不胜的大司令!’”
但是这一幕也表明麦克阿瑟正在最差状态,他身为统帅,却想以搞智力游戏的方式来回避遵命办事。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麦克阿瑟赴朝视察的前几个小时,国家安全委员会刚讨论了轰炸三八线以北地区的问题。空军部长托马斯·芬勒特要求取消限制,以向韩国陆军提供“充分的空中支持”。
杜鲁门拿不定主意,他请空军参谋长范登堡将军“研究这个问题”。美国“可能不得不”轰炸北朝鲜空军基地和储油罐,但是总统“目前无意做出决定”。
范登堡领悟到问题的敏感性,由于北朝鲜的空军基地位于三八线以北30至40英里,“我们的飞机甚至不可能误越边界”。
迄今为止持鹰派观点的迪安·艾奇逊则希望“我们不要飞越三八线”。
杜鲁门直言不讳:“我们不会那么干。”
国防部长约翰逊似乎为了强调总统的话,于是提醒范登堡说:“这些是他的命令。”
随着事态的发展,24小时内在朝鲜出现的一连串事件迫使杜鲁门迅速逆转他对三八线问题的看法,并允许轰炸北朝鲜——这是麦克阿瑟已经决定不顾一切要独断专行的事情。杜鲁门出尔反尔无关紧要,但这是麦克阿瑟开战以来第一次(绝不是最后一次)僭权违令。如此傲慢自大,最终使他作为一名战地司令官的权威性毁于一旦。
巡视战场
当“巴丹号”座机飞临朝鲜时,无线电报告说,此行目的地、汉城以南20英里的水原机场遭到猛烈的扫射。座机下滑时,一架共产党的雅克螺旋桨驱逐战斗机俯冲下来,企图穿越在“巴丹号”上方以密集队形飞行的四架美国护航战斗机。
“有攻击!”机舱里有人喊了一声,每一个人都扑向走道——麦克阿瑟除外,他快步走到一个舷窗旁,注视着一架野马式战斗机与雅克飞机较量。“我们的飞机在揍它。”麦克阿瑟兴奋地说。雅克飞机还来不及开火就被赶走了。驾驶员斯托里做了一个突然的规避动作,终于化险为夷。
但就在片刻前,共产党的战斗机击中了水原机场上的两架美国运输机,“巴丹号”穿过滚滚的浓烟,经过20英尺外一架正在燃烧的C-54运输机,在弹坑累累的跑道上颠簸地滑行。
在机场迎候的美国高级军官是约翰·丘奇准将,他本来没有邀请任何韩国官员前来迎接。在大使馆一等秘书哈罗德·诺布尔看来,丘奇显然对韩国陆军一无所知,也不愿意知道。诺布尔精通亚洲问题,他出生在中国,双亲都是基督教长老会的传教士。他长期在远东当作家和情报官员。诺布尔尖刻地把丘奇描写成一个“稀里糊涂之辈,自己都管不好自己”。几天前,他俩同机到朝鲜,经过途中的谈话后,诺布尔不再把他当作一个应认真对待的人物。丘奇从未去过朝鲜,但却对诺布尔说:“我宁可要100名纽约警察,也不愿意要整个韩国陆军。”丘奇故意冷落朝鲜人的举动使诺布尔大为震动,他向穆乔报告了此事,因此韩国总参谋长蔡秉德将军偕同穆乔,还有丧魂落魄的李承晚总统以及其他级别较低的美国和韩国的官员,来到机场迎接麦克阿瑟。
身穿褪色的咔叽衬衫和皱皱巴巴的皮夹克,头戴镶有金边的破旧大檐帽,胸前挂一架望远镜,尽管天气阴暗还戴着一副墨镜遮住眼睛,麦克阿瑟一派邋遢帅气,他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踏上了水原机场的沥青跑道。他认出了李承晚,便走到这位步履蹒跚的东方人跟前,双手抱住他的肩膀,表示深情的问候致意。穆乔引导一行人来到这座空军基地边缘的一所东倒西歪的校舍,这是丘奇顾问团的指挥部所在地。麦克阿瑟迫不及待地询问情况。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获得更为确实的事实,而不仅仅是丘奇做的正式情况汇报,那不过是重复麦克阿瑟可以通过来往电报获得的消息。
李承晚最精辟地概括了当前的局势,他说:“我们处境险恶。”丘奇在汇报中指出,10万人的韩国陆军仅剩下2.5万人,就是说损失了四分之三。麦克阿瑟询问蔡将军准备如何应付局势。蔡将军回答说,他打算征募200万朝鲜青年入伍,给予训练用以击退北朝鲜人的入侵。美国官员一言不发,疑惑地倾听着。尽管他们出于礼貌没有说出口来,但他们认为蔡将军的设想无法实现,不过是一种可悲的脱离实际的姿态。甚至连友善的哈罗德·诺布尔也不得不承认,蔡将军“脑满肠肥、昏昏欲睡的脸庞未能给人留下一个真正军人的形象”。麦克阿瑟打量了他一番,但未加评论。(后来,他告诉李承晚,韩国应该有一位新的总参谋长。不到48小时,蔡将军就被解除职务。)丘奇继续说,当前急迫的战术问题是采取一系列措施阻滞令人害怕的苏制坦克,它那铿锵作响的履带和防护钢板使韩国步兵望而生畏。否则,它们会顺着半岛长驱直入。尽管驻韩军事顾问团早先认为朝鲜的稻田地不适于坦克运动,但是北朝鲜人民军设法控制了道路,使他们的坦克畅通无阻。
丘奇刚刚放下教鞭,麦克阿瑟就站起身来。他不耐烦地拍着膝盖说:“我们去前沿看看。”谨慎小心的丘奇要他留在水原,北面20英里开外的前线战局变幻莫测,韩国人随时会被击溃;麦克阿瑟已经靠近前线,超出了谨慎的范围。麦克阿瑟断然拒绝了这个建议:“判断一场战斗的唯一方法是亲临现场,看看正在作战的部队。走吧。”
有人找来一辆破旧的黑色道奇牌轿车供将军乘坐,助手和记者们分乘几辆吉普。这支小小的观察团在丘奇称之为“一支战败溃退之军的可怕逆流中穿行”,麦克阿瑟坐在车里,嘴里紧紧咬着玉米芯烟斗。他们来到汉江边,正值韩国后卫部队竭尽全力,掩护战斗人员和平民南逃。汉江对汉城来说,犹如华盛顿的波托马克河。打个比方说,麦克阿瑟仿佛正站在“铁链桥”北岸弗吉尼亚一侧的木栅旁,看着一支溃败的军队向南退去。
眼前是一幅可怕的景象。汉城内一片火海,这座具有600年历史的城市腾起滚滚浓烟,大火在熊熊燃烧。麦克阿瑟一声不吭地看着,倾听着北朝鲜迫击炮弹发出的沉闷爆炸声。随后他取下烟斗,向另一座靠汉江更近的山头指了指,对参谋长爱德华·阿尔蒙德少将说:“我们上那座山,你看怎样,内德?”
他的建议就是命令,因此他们驱车直至车辆无法通行的地方才下车步行上山。
惠特尼将军这样描述当时的场面:
天空中回荡着致命弹片的尖啸声,到处散发着恶臭,满眼是劫后战场的凄凉景象。难民们挤满了所有的道路,汇成一股蜿蜒移动、尘土飞扬的人的洪流。……这种场面足以使他(麦克阿瑟)确信,南朝鲜的防卫潜力已经耗尽。没有什么能阻挡共产党的坦克纵队沿少数几条完好的公路从汉城直取半岛南端的釜山了。那时,整个朝鲜都将是他们的了。
麦克阿瑟在山头上逗留了大约一个小时,眼前的情景和今后的策略在脑海里翻腾。他放下望远镜,用手指着汉江上残留的铁路桥身(北朝鲜坦克和卡车还可能在此通行)。“搞掉它。”他吐出几个字,说罢转身钻进道奇轿车返回水原。
当时的陆军副参谋长、后来接替麦克阿瑟担任远东司令的马修·李奇微将军把这些毛骨悚然的描述与爱德华·阿尔蒙德将军同时期的报告相比较后,觉得“很有意思”。麦克阿瑟的回忆录谈到“一支战败溃退之军的可怕逆流。南朝鲜军队完全是溃不成军”。麦克阿瑟从俯视汉江的有利位置上看到,“溃不成军、气喘吁吁的军队……挤满了所有的道路,汇成一股蜿蜒移动、尘土飞扬的人的洪流”。当时站在同一山头观看同一部队的阿尔蒙德将军在同一周内给三军参谋长的一份报告中说,韩国士兵“个个谈笑风生,人人荷枪实弹,纷纷敬礼致意”。正如麦克阿瑟所言,有迫击炮弹落下,但零零星星、落点甚远,谁都满不在乎。李奇微在自己的战争回忆录中对麦克阿瑟看到部队满身尘土的来源表示怀疑,因为在此之前的12小时里,汉城周围连降阵雨。李奇微从麦克阿瑟“捉刀代笔的报告中”,发现了“一种加油添醋的倾向,即黑者愈黑、亮者愈亮。……”
麦克阿瑟的汽车队在返回水原途中,一辆载着记者的吉普车赶上了他们,记者们大喊大叫:“共产党的雅克飞机来了!”车辆都钻进矮树丛中,除麦克阿瑟以外,人们纷纷找地方隐蔽起来。麦克阿瑟稳若泰山地坐在老掉牙的道奇车里,任凭雅克飞机在头顶上嗡嗡盘旋达半小时之久。飞机并未扫射,但是麦克阿瑟的临危不惧给旁观者和记者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在他们的文章中少不了提上一笔。但很难说这是勇敢的举动:一名高级指挥官为了作秀而不惜拿自己的生命冒险,这或者是几十年前向他的副官汤米·戴维斯一再展示的那种自杀性毛病下意识的故态复萌(见本书引言)。
回到校舍后,麦克阿瑟和李承晚私下交谈了约一小时。麦克阿瑟并未散布任何虚假的乐观论调,韩国陆军危在旦夕。麦克阿瑟认为,韩国军队靠自己的力量难以抵挡,不过他还是打算提供一切可能的援助,帮助韩国保卫自己。他俩交谈时,机场附近和远处空战中的雅克飞机正在进行异常猛烈的射击。由于麦克阿瑟的行动仍受到各种限制,他当时不能许愿向南朝鲜提供全面支持。但是,据他后来写道,就在此次视察途中,他已经酝酿成熟扭转战局的基本战略:把小股预备队逐步投入到缺口中,作为鼓舞萎靡不振的南朝鲜人士气的权宜之计;在尽量靠南的防御区域中稳定战局,使美军能在朝鲜半岛上建立立足点;增加美军力量,直至达到势均力敌或者超过敌人的水平;最后,实施二战时他在太平洋战区曾经极为成功地使用过的两栖攻击,在远离战线的北朝鲜后方发动大胆的进攻。(据麦克阿瑟后来回忆,当他伫立山头时,已经选定登陆地点:汉城以西20余英里的仁川港。见本书第七章。)
麦克阿瑟当晚飞返东京途中,对《纽约先驱论坛报》记者玛格丽特·希金斯说,如果美国打算拯救朝鲜,必须动用地面部队。“给我两个美军师,就能守住朝鲜,”他说,“我回到东京就马上向杜鲁门总统建议,即刻向朝鲜派遣两个美军师。但是我不知道总统是否会采纳我的建议。”
星期四晚上8时许,麦克阿瑟抵达日本,此刻美国东部时间正是早晨6时。但他并未像对希金斯所说的那样立刻向参谋长联席会议提出派遣部队的要求,只是又一次玩弄口是心非的伎俩,以确保得到他所需要的一切。结果证明,三军参谋长和总统已经做出了同样的决定——动用美国地面部队,但却经历了冗长且极度犹豫不决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