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我正在办公室，突然接到唐晓梅的电话。
哥，你快点儿回来，快点儿啊！
我问她，出了什么事了？
她说道，你快回啊！爸爸出事了！
说着，就挂了电话。我赶紧赶回唐镇长家，还在门外的时候，我就听到了哭声。门是开的，我赶紧跑过去，看到两个医生正在屋里。他们站在床前，床上正躺着唐镇长。一旁，唐晓梅和方琪正在低声抽泣着。
一会儿，医生摇了摇头说，太晚了。要是早一个小时，或许还有救……
我这才看了看床上的唐镇长，他双目紧闭，脸上十分苍白。此时，我才意识到，他已经死了。我的父亲，我的亲生父亲，在我刚刚重新得到他的时候，他又离我而去了，而且是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很快，镇上的各路要人都得到了消息，全都赶过来了，吴所长也在当中。大家小声议论着，有的则在一旁安慰着唐晓梅。我不需要安慰。我只想安静。于是，我一个人，孤独地来到阳台边，在他经常坐着的地方坐下，望着窗外。以前，他就经常坐在这个地方，目光穿过窗户，飞到跑马镇的群山之上，然后俯瞰着整个跑马镇，思考着跑马镇的过去和未来。以后，他的儿子，我，也要像他一样，坐在这里，看着窗外的世界吗？
丧事办得隆重而又肃穆。跑马镇的很多人都自觉来参加追悼会了。屋里屋外全都挤满了人。人们静静地听着上面来的人宣读着悼词，总结着镇长的一生。其实在他们自己的心里，都有着一个完整的镇长。
……唐三思同志生在跑马镇，长在跑马镇。他从一个大队的文书开始，做过大队长，副乡长、乡长、镇长兼书记，他本来有机会走出跑马镇，承担着党和国家交给他更重要的任务。可是，他淡泊名利，把自己一生的热血都献给了跑马镇的这片热土。他把跑马镇，从一个偏远的不为人所知的小山村，变成了一个现代化的乡镇，让每一个人都过上了幸福生活。更让人感动的是，他勇于面对自己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犯下的过错，并及时纠正错误，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利用自己崇高的威望，替跑马镇解决了镇上最大的毒瘤——一个具有黑社会性质的马东风团伙。古人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虽然唐三思同志也曾犯下过错，但纵观他的一生，他的功劳是主要的，他的成绩是第一位的。他用自己的激情和智慧，为整个跑马镇的发展，立下了不朽的功勋……
这个写悼词的人显然对唐镇长是有感情的。他用超出常规的官样文章的评价模式，写了这么一篇充满感情的悼词。念悼词的人则自称自己是唐镇长的学生——他是县里来的一位副县长。他把一个悼词念得激情澎湃。真可恶，我的眼泪就这样被他们联手弄了下来。本来，我是下定决心不流泪的。
回到家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回顾着自己来跑马镇的这些日日夜夜。我不停地思考着问题：我的到来，究竟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答案是：必然的。因为是我的养父要我来的。第二个问题是：跑马镇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我的到来，起到了多大的作用？答案是：我只是一个导火索，点燃了引信而已。……所有的问题都被我解答了，只有最后一个问题，我始终解答不了：如果我不来到跑马镇，那么，唐镇长，我的生父，是不是就不会死去？或者说，是不是就不会用这种方式死去？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反复在我的脑子里纠缠，弄得我很难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的父亲，就是我间接杀死的。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我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这太令人尴尬了。
后来，唐晓梅走过来了，她静静地站在我身边，看了我一会儿，这才说道，哥，你也不要难过了。
然后，她拿着一个信封递给了我，这是爸爸留给你的一封信。你拿去看吧。
我拿着信，默默地回到自己屋里。
晓峰，我的儿子，这是爸爸给你写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当你看到这封信时，爸爸已经离开你了。
请你不要怪爸爸，在你刚刚回到爸爸身边的时候，就离开了你。爸爸这不是懦弱，不是逃避，爸爸这是累了。你不知道，这些年来，你爸爸，实在太累了，需要好好地休息，长时间地休息。
年轻的时候，爸爸确实做过错事。因为懦弱，爸爸又把这个错事放大了，以至于一错再错。好在爸爸自己改错了。但是，从内心深处，爸爸还是不能原谅自己的。也许别的人最终会原谅爸爸，也许因为发生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法律也不会追究爸爸。但是，爸爸这一辈子都在还良心债。每一个日日夜夜，爸爸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还债。但是，在爸爸的心里，这笔债还是没有还掉。所以现在，爸爸只能用自己最后的本钱——生命来还债了。只有这样，爸爸的心里最终才能得到安慰。尤其是在见到你之后，爸爸最后的愿望也达到了。这辈子再也没有其他遗憾了。
所以，儿子，你不要怪爸爸。
过去的很多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要把它们都忘掉。跑马镇还需要未来。你们，就是跑马镇的未来。爸爸在这里，求你，留下来，留在跑马镇。你要记住，在跑马镇，守着日出日落，你会觉得这一辈子，过得很值。这是爸爸最后交给你的遗产。
照顾好你妹妹。
……
几个月后，春节前夕。
按照跑马镇的习惯，家家户户都要在除夕前给亲人上坟。我和唐晓梅、方琪带着纸和酒食来到唐镇长的坟前。按照他生前的遗愿，他被葬在跑马镇入口处的山头上，这样，他就可以时刻俯瞰着他的跑马镇了。
刚刚放下东西，准备烧纸的时候，后面又来了一个人。我回头一看，居然是娄华，那个昔日的“小镇一枝花”，她提着一个篮子，朝坟前走来。她今天似乎是清醒的，看了看我和唐晓梅，目光很清澈。她默默地放下篮子的祭品，烧了纸，然后跪在坟前磕头。她的口里喃喃地说着话。
老队长，我来看你来了。我还没去看天南呢，先来看你来了。我是来谢你的，不为别的，只为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你一生都在为他操心。我知道，你临走前做的事，也是为他好，要不然，总有一天，他会被枪毙的！我感谢你。我今天特地来告诉你，他的判决已经下来了，十年。只要他好好改造，过几年就会出来的。我听说你还跟上面说了好话的。我现在才明白，你才是跑马镇真正的好人、善人。善人啊……
她唠唠叨叨地说着，又蹒跚着脚步，走了。
我们默默地跪在唐镇长的坟前，烧着纸，想着各自的心事。这时，后面又传来了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居然是马爷爷。
比起上一次，他似乎苍老了很多。他的手里也多了根拐杖，走到了坟前时，有些气喘吁吁。看来，孙子的出事，对于他来说，还是打击很大。
他慢吞吞地走过来，看了看坟前的我们，拿出了一壶酒，两只酒杯，默默地倒着酒。他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默默地看着坟，一声不吭，仿佛他正在那里，和坟里的人作着交流。我知道，他们以前经常在一起喝酒、聊天，也算是一对老朋友了。现在，这对老朋友又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对话了。最后，马爷爷拿起自己的那杯酒，仰头喝了下去。
他回过头来，看了看我们三个。
晓峰，晓梅啊，还记得你们上次到我那里去么？你们要我谈这跑马镇上的英雄，我没有说完，也不可能说完。但现在，我可以说了。古人说，盖棺论定，盖了棺才能真正地评价一个人。其实，要说这镇上，真正的英雄还真没有。毕竟，这不是一个诞生英雄的时代。但是，要说了不起的人，还是有的。这坟里啊，就躺着一个。你们的父亲，唐三思，唐镇长，他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啊。
他转身站了起来，手上的拐杖在石头上碰得当当直响。
晓峰啊，我知道，对你父亲，你心里肯定还有疙瘩。但是，你要记住，这个世上，没有哪一个父亲是十全十美的。有错误的父亲才是真实的父亲。你应该接受他。
我默默地听着他的话，回想着我所知道的唐镇长的每一件事。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你曾经崇拜过他，依赖过他，而后又恨过他，拼命想离开他，最后到了他真的离去的时候，你却无可救药地爱着他。这个人，就是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