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高考还有两天的那个晚上下着倾盆大雨,我坐在自己卧室的书桌前胡乱翻阅着笔记本,翻着翻着便趴在桌上睡着了。在短暂的几分钟里我梦到了从前学画的画室,梦到自己在画室楼梯一个昏暗的拐角处看到了一双浅灰色的眼睛,这双狰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很是渗人。我猛地惊醒,后背发凉,手心捏了把汗。
待我把书本收拾好,脱了衣服上床准备睡觉时,发现一闭眼就会看到那双阴森的眼睛。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满脑子都是这双吓人的眼睛。
于是我像魔怔了一般起身套了件薄外套拿了把大伞趁父母熟睡悄悄离开了家。
时间大概是刚过半夜12点,画室离我家步行需要15分钟左右,但这天晚上那条不过几百米的路显得格外悠长。雨越下越大,我走到松树旁那条狭窄的石板路上,好让自己少淋一些雨。
大风掀起了我的衣角,阵阵寒意撕扯着我凌乱的头发,按理说六月也不至于这么冷,可我还是冷得打了个寒颤。头顶的路灯照出黄澄澄的光,灯光下的雨滴十分绚丽,像一颗颗细小的钻石华丽地迅速飞舞而下,有些大的雨滴则重重砸在地面上的积水里,溅起一圈圈水花,跌落在伞上的雨滴则发出沉闷的声响。走到画室的院子门前,发现院子的铁门并没有锁,于是我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径直朝画室的那栋楼走了过去。
没有声控灯的楼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会,虽有些畏惧但还是走了进去。当我走到楼梯的拐角处时,我紧握着的拳头直哆嗦,但还是没忍住向那个角落瞥了一眼,没想到居然真的看到了一双和梦里一模一样的灰色眼睛,我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双眼睛死死盯着我并不断地向我靠近,我头皮发麻,汗毛都竖了起来。
正当他几乎靠近我耳边时,突然有一个人影站在了我身后。我惊叫了一声,这时楼道里原本坏掉的声控灯居然亮了起来,透过光线我看到他严严实实地穿着一件黑色斗篷,但等我再回过头来时,那双眼睛却已不见了踪影。
空气的温度骤然下降,好似结了冰一般彻骨,我杵在地上的左手被冻得僵硬。
我身后那人俯下身子托着我的胳膊将我背在身后,然后瞬间离开地面飞向了空中。我目瞪口呆,怎敢相信自己居然飞了起来?柔弱的雨滴瞬间变得像尖锐的冰晶刺痛着每一寸肌肤,好在过了不一会儿雨便停了,他飞行的速度也慢慢降了下来,尽管我被风吹得只能眯着眼睛,被雨淋得浑身湿透,可我的恐惧和疑惑好似完全被飞行带来的刺激所掩盖了。
我们像巨鹰一般自如地翱翔在夜色之中,我缓缓睁开眼,看到远处山峦环抱,河流交错,这若隐若现的轮廓虽被这座我正缓缓离去的小城轻轻照拂着,却在大雨的洗礼下显得黯淡消沉。我抬头,透过丝丝缕缕的云层看到星罗棋布,倘若我也是其中之一,便是一颗流星,一闪而过,消失在了静谧的夜色中。
越过重重叠叠的大山,掠过流经森林的河水,我在暗处寻见了一处光亮。顺着光亮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刺眼又明亮的小径,其次是它两旁张牙舞爪的大树。
缓缓降落之后,我向那条小径走去,走到跟前才发现这明亮的小径上原来铺满了大小不一的颗粒,这些颗粒形状如同钻石一般,却闪耀着亮白色的光。两旁的大树更是令人叹为观止,每根健硕的树枝上都挂着一串串晶莹剔透的颗粒,它们长长地垂在地上,在清冷的月色下,颇有一股莫名的伤感气息。我仔细环顾了一圈,仿佛是树里流出的树脂,但又好像不是。
小径的一侧有条蜿蜒在山坡上的小路,沿着这条小路我走到了一座巨大的古堡面前。
这座古堡大门两侧的柱子有些轻微破损,看得出是很古老的建筑。有几个开着的窗户里面隐约闪烁着火光,帘子随风飘在窗外。古堡的门很是高大气派,进入之前我还刻意留意了门上的复杂图案,但光线太暗,只看到了兔子和驼鹿的图案。
穿过大门后边的长廊,便是正堂。待我们凑近正准备敲门时,门已经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位姿色优美的长发女人,她身披朱红长纱,颈部系着镶银翡翠坠,纤细的手端一杯红色饮料,见我到来,便露出温婉的笑容。
她优雅地挥了挥手将我邀进正堂,环视四周,这里的每件物品都看起来极致奢华,这与外面看到的陈旧古堡十分不符。
她带我来到一个镶了银边的花岗岩茶几前坐了下来,顺着她的头顶望去,是错落有致的吊顶,吊顶上唯独垂挂着一盏水晶吊灯,上面整整齐齐地插满了蜡烛。左边布满鲜花的窗台下除了一把吉他以外,还有一台留声机静静地在角落里正播放着Moon River,幽雅灵动的音乐、微微闪烁的烛光、精美绝伦的天花板以及桌椅上精细的雕刻令人沉醉不已。
待我痴痴地扫视完整个正堂,将眼神回到她身上时,发现她正对着我微笑,还拿起盛着红色饮品的玻璃杯轻轻递到嘴边抿了一小口。桌上放着一盏烛台,烛台的底座上镶嵌着大大小小的钻石,上面插着三只乳白色的蜡烛,头顶燃着温柔的火焰。
那个带我来到古堡身穿黑斗篷的人将斗篷脱下,搭在一旁的椅子上,我这才看清了他的模样——那是一位金发碧眼的少年。他冲我友好地笑了笑,然后坐在了一旁。
红衣女人坐在一把有扶手的木椅上,她将左腿搭在右腿上,然后把手中的玻璃杯放在一旁对我说道:“我叫简(Jane),欢迎你来到布莱德肖(Bradshaw)。”
“我叫刘宇威,是他带我到这来的。”我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坐在一旁的少年。
我有些紧张和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说什么。
简动了动纤细的手指,接着说:“这里的每一位成员都是我亲自挑选的,你也不例外。今天卡尔带你来布莱德肖这个大家庭,你要知道,这里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急切地想要改变自己。有的想要改变思想,有的想要改变命运,不过大多数还是想先改变改变自己的身体,让自己变得健壮些。”
简又拿起桌上的玻璃杯,摇了摇里面的红色液体继续说道:“刘宇威,你的种种压力我都是知道的,你想要改变什么我也知道。我让卡尔带你来就是为了帮你,在布莱德肖,你想要的改变都有可能得到,倘若你想要的都不是这些,那你也总会在这里找到你所需要的。不过当然,这一切都得由你来决定,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是否留下来,如果你选择留下,我自然会为你‘重获新生’而感到高兴;如果你拒绝留下,那现在正在发生的一切都会在明天之内被你完全忘记,从此你便可以继续你往日的生活。”
说罢,她起身从柜子里抽出一个小匣子,然后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了一串项链,项链上缀着一块儿“I”字形的透明水晶。她走到我身边来,将它系在了我的颈部。刹那间,我感到锁骨间一阵剧痛,随后那串项链竟开始融化并渗入我的体内。这突如其来的疼痛令人窒息,我紧咬着牙,不一会儿便浑身无力地跌倒在地没有了意识。
再次醒来是第二天白天,锁骨间的疼痛感还在,我仔细回想了一遍昨晚发生的事这才相信这件疯狂的事并非一场梦。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看了看周围,熟悉的物品和摆放位置让我知道这里是我的卧室,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如何回到了家。我拾起疲惫的身体,往房间外走去,扫视了所有房间,发现家里没有人。心里不禁空落落的,说不上是哪般滋味。
中午12点多,窗外的天竺葵开着鲜红色的花朵轻轻地摇曳着优美的身躯,太阳正直直照进窗户落到褐色的木地板上,将那整齐的纹理照的无比清晰。我靠坐在沙发的一旁,不知道该如何做决定。我的耳边似乎一直重复着一句话:“你想要的改变都有可能得到,倘若你想要的都不是这些,那你也总会在这里找到你所需要的。”
钟表里的秒针快步走着,阳光已从地板挪到了沙发上。我开始焦急不安起来,手心捏出了汗。我咬了咬嘴唇,向自己问了无数个问题,无数个乱七八糟、不切实际的问题。我徘徊在现实与未知之间,无法果断地做出决定,可我的心似乎早已将指针指向了这场未知的旅程。
那个陌生却充满神秘感的地方竟令我如此魂牵梦萦,回想古堡里各式各样的摆件,还有古堡外神奇诡异的树以及会飞的人,无一样不是我想要一探究竟的。可抛开这个绿茵环抱,夜阑人静的地方,回过头来看看自己所处的地方,竟是一座被拔地而起的高楼笼罩,被条条高架桥紧紧环绕着的城市。在这灰蒙蒙的没有血色的城市之上是无尽的阴霾,之下则是周而复始在此奔波的人们,循环着不被察觉的悲惨命运。
我在想,是否每个人都厌倦了自己的生活,厌倦了每天去做同样的事,厌倦了无休止的争吵和辩解,厌倦了无法承受的学习压力、工作压力、社会压力、生活压力?是否那些山林里安逸的景色早已无法使人重新振作?那些曾令人心旷神怡的高山和流水如今也无法使人平静?
“我想……我要为自己做一次决定,我要离开这里,回到布莱德肖。”我自言自语道。
乌云载着忧愁从东边席卷而来,遮蔽了阳光。我站在窗前静静眺望着,不禁想起普希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恶魔,当它侵蚀你的心时,你会发现自己开始变得不由自主、动弹不得。”
时光随日月的更替快速地流逝着,正如生命一般无声无息。我要做我生命的主宰,或许在某种意义上讲我是一个没有良心的自私鬼,是一个辜负大人的白眼狼,但这次我不想管太多,只想下一个决心,并真正地去做。
那一天我没有等父母回到家,也没有给父母留便条,离开的时候只带走了一些物品。背包里除了两件衣服和两条牛仔裤,还有在抽屉里翻到的Fall Out Boy胸章,那是普希送我的16岁生日礼物。我下到2楼时,又跑回来取走了我卧室床头相框里的那张相片,那是我和父亲母亲前年踏青时拍的。我将它揣进兜里,离开了。
黄昏时分,我来到了画室前的走廊,看到卡尔正站在走廊的一侧等候。我边走边向画室里瞄了一眼,透过玻璃窗一眼就看到伏尔泰的石膏像毅立在墨绿色的桌布上,他炯炯有神的眼眸像是散发着光芒,这不由地让我想起从前学习素描的时光,当时老师讲过的一些他的名言,其中令我印象最深的那句便是:“使人疲惫的不是远方的高山,而是鞋子里的一粒沙。”。
走近卡尔,原本不再疼痛的锁骨和喉咙一带又开始感到刺痛,与此同时我的身体开始变得轻飘,双脚也慢慢地离开了地面,正当我惊喜交集时,那串缀着“I”字形水晶的项链从我的胸腔浮出,再一次出现在了我的胸前,它轻轻浮在空中,还发出淡蓝色的光。我只觉身体轻捷,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掌握了飞的本领,稍微挥动手臂便可轻松控制方向。
我闭上眼享受着飞翔的快感,自由和洒脱穿梭在我每一寸肌肤和每一根神经之间,这酣畅琉璃的感觉实在令人难以忘怀。卡尔追了上来与我一同向远方飞去,就这样,我甩开了这座与我相伴了17年的城市,去寻找我的答案了。我的不解,我的疑惑和我的期待都伴随着我消失在了这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