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孟长宁于山涧鸟鸣中醒来,草尖上阳光明晃晃的,飞瀑如练,偶有云雀婉转。
孟长宁脸上使劲好久,才勉强睁开一只眼睛,头一转,眼缝里竟跃入一个人影,青色的。
她心里一惊,困顿之意全无,昨夜里发生的该不会是真的罢?昨日醉酒,莫非看到的不是幻像,而是个真真实实的人?慌张之际,早已来不及细想昨日看到的到底是青衣白衣。
孟长宁小心起身,蹑手蹑脚准备离开,临看一眼,那人倚树而坐,双目倦合。
忽而一阵山风斜卷而过,草尖刺啦啦响成一片,孟长宁心下一沉,暗道不好,转头看去,那人果然醒了,一双乌黑的眸子还带着些许睡意。
对视片刻,那青衣公子连忙起身,双手虚拢,向孟长宁行了一礼,道:“在下唐突,昨夜行至上逾山,见道长醉酒在此,又听山里有野兽啼叫,便留下守候。如有冒犯,还请道长见谅。”
孟长宁看着他一脸的诚惶诚恐,想着自己昨夜的所作所为,腾的一下红了脸,不由绝望地闭上眼睛,心中咬牙这脸是丢尽了。
但人还在跟前,她强装镇定,摆摆手道:“无碍无碍。”说着拂尘一甩,单掌端起:“多谢施主。”
说罢,孟长宁抬脚要逃,却被那人喊住:“道长!”
孟长宁回过头,见那人盯着自己的道袍看,脸上又热了几分,真是丢脸丢到祖师家了,昨夜她说的那番话要是传出去,她槐清观的声誉何存,沧霁天尊的颜面何存呐!
孟长宁虚咳两声,避开他的目光,眼神巡逡在草尖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慢慢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锦靴,他的声音温软:“请问你是槐清观的道长吗?”
孟长宁下意识抬起头,与之目光相撞,不由得呼吸一滞。
面前这个人水墨画成的眉眼,静静站立的时候,像是一幅清俊公子图。微微一笑,眼底神韵跃然,愈发显的眉目深秀,气质清而不冷,雅而生动。
只听他道:“我昨日来这山上寻槐清观,不曾想迷了路,兜兜转转也走不出去,没想到在山里遇到了道长......”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孟长宁脸上立刻又烧了起来,而后听见他轻轻的笑声:“能不能烦请道长给我带个路?”
这人有点坏,捉弄她。孟长宁心里有些不服气,扬起脸道:“你怎知我是槐清观的道长?你认错人了。”
那人眉眼一弯:“我见道长袖口,衣襟处绣的都是白珠团纹,猜想道长定是槐清观的人。白珠花为槐清观独有,旁人又岂会佩饰?”
不仅好看而且聪明。孟长宁点了点头:“不错。我确是槐清观的道士。跟我来罢。”
那青衣公子跟在三步远外,甚是合礼数。
孟长宁却觉得不大自在,三步的距离,只有男子与女子同行,或者下属与上司才要注意的礼节。
孟长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自大师兄走后,她一直以男装示人,眼下这位施主如此反应,莫非是出了什么纰漏?
于是,她故意放缓了脚步,与他搭话:“咳……这位施主,你为何来槐清观啊?”
那人答道:“家父酷爱佳酿,十日后便是家父的寿辰,在下想向九道长讨一壶酒给家父祝寿。”
孟长宁哦了一声,九道长说的就是她,她就是大名鼎鼎的九道长。但孟长宁没告诉他,而是反问道:“九道长的酒昨日拿下山卖,你不知晓吗?”
他轻轻的摇头:“我昨日去买,没买到。”
孟长宁心下了然,她的酒一向是一抢而空的。不过这下可难了,她一冬天的存酒昨日都拿下山卖了。如今是一坛也不剩了。
孟长宁站住脚,打算说与他实情,回头见他一身青衣,莫名想起从沈府出来的那个背影,信口问了一句:“你是沈家公子?”
那人道:“正是”
竟真是,孟长宁嘴上淡淡应了声哦,心中却十分惊讶,竟真是沈家公子沈第卿。
她继续领着沈第卿向槐清观走,不知怎么的,到了嘴边的实情却说不出来了。
到了槐清观,她将沈第卿请至前院凉亭,顺口扯了个谎:“九道长昨日从山下回来,染了风寒,不便见客。待我将沈施主来意与九道长言明。”
沈第卿略一颔首:“有劳道长。”
孟长宁从前亭出来后直接去了后山,几锄头挥下去,一个朱红色的酒坛便露出了泥土。
这坛酒比其他的酒埋的要深些,挖出来要费些功夫。
孟长宁一边挖,一边叹气,明明不想给,何必呢?罢了罢了,全当以此时酒还彼时糖了。
她对山下知之甚少,但沈第卿,她幼年时见过。她吃到的第一颗蜜糖就是小沈第卿偷偷塞给她的。
老槐树还是一个芽苞都没打,枯瘦嶙峋。孟长宁抱着挖出来的酒坛,瘫坐在树下,累的气喘吁吁。她将那坛酒抱在眼前看了又看,满心不舍。
这是她七岁那年,师父亲手酿的酒。十年前她生辰那天,大雪封山,师父一手提着酒,一手牵着她,爬到这山头上,乐呵呵地对她说:“这坛酒啊,等长宁成婚了,才能挖出来!”
启明国的女孩子过了垂髫年纪,家里都要酿上这样一坛酒,等女孩子嫁人,这酒便要做嫁妆一同带到夫家去。
孟长宁想师父了,眼泪窝成了一团儿。山头上有风,轻轻一吹,泪珠便簌簌而下。
孟长宁一边抹泪,一边嘟囔道,沈第卿还在观里等着呢,矫情个什么劲儿。她站起来拍拍身上泥土,提起酒坛,往道观赶去。
初春的槐清观并不像山下一片花团锦簇,端得是桃粉杜鹃红,海棠结露生。沈第卿目之所及,都是清冷的绿色,雅静倒是雅静,但看久了也感到几分寒意。
待他看到观门处,孟长宁突然从门外跳了出来,冲他晃晃手中的坛子:“沈施主,酒给你取来了!”
那明媚活泼的笑容,印在沈第卿眼里,好像暮气沉沉的深山都生动了起来。
他也不自觉笑起来,起身迎她,口中道:“有劳小道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