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二十年后。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甚亮便下起雾来。雾气顺着东西二山的山脊奔涌而下,不但把山林和溪流都藏去,更是笼罩了整个苏州城。运河岸边的灯笼在白雾中变成了团团光晕,从远处望去,便只能看见一个个黯淡的斑点。
这时候政商会位于苏州府衙的议事厅外挤满了旁听的老百姓,他们摩肩接踵的一个挨着一个,越挤越紧,就像一群牲口。而那一张张目光专注,凝神屏息的面孔,在陈家人眼中显得滑稽不堪。
他们当中有常年在烈日下劳作,皮肤皲裂,面颊尖削而僵硬的农户;有没多大年纪就显得满脸苦相的少年;还有不幸丧夫,用一块褪了色的麻布遮住破烂衣物和干瘪的前胸,未到年纪就变丑的女人。
太多因生活艰难,而被平庸的性格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小人物了。
然而正是这么一群人,成为了张家在大宋立足的底气,那一个个佝偻的背影,就是无限的力量,就是正义和公道!
少年躬下身子,看向一旁旁微微有些驼背的农民老大爷。
“王叔,您说他们会选谁接替张大官人的位置啊。?”
“这还用问?”王叔脑袋一扬,鼻孔朝天,显出一副自己无所不知的模样。
“当然是张小官人接替他老子的位置,不然还能有谁?”
闻言,少年却面露担忧。
“可他们说,陈家老爷这次买通了许多人,要取张家而代之呢。”
“呵。”王叔冷笑。
“就算他姓陈的把整个苏州都买下了,那位置也不可能是他的,你可等着看好戏吧。”
议事厅内,苏州知府唐彦国用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然后抬起手用一个手指使劲按着太阳穴,一脸抱怨地瞪大了眼珠子盯着坐在厅下,若无其事的张元佑,接着又茫然的望向天花板。负责记录的文书偶尔用炭笔在纸上乱画一阵,又时不时跟站在他身边的衙役窃窃低语。
张元佑则一手捋着胡子,转着眼珠四处打量,不时低头微笑,又翘起二郎腿,另一只手的手指头轻轻地翘着膝盖,眼睛又凝神注视着手指的动作。
总的看来,议事厅里的氛围还是颇为和谐的,只不过这种百无聊赖的沉闷气氛使得众人不禁迷惑。
我们是来干什么的来着?
好在统计结果终于出来了,议事厅便再一次出现了先前的剑拔弩张的情形。
张元佑和陈世友二人互相对视,两人面露笑意。而陈世友的儿子陈坚则按捺不住,火药味儿十足的死死地盯着张元佑身边的张至道,后者不屑的笑了笑,对这乳臭未干小子的挑衅嗤之以鼻。
而双方各自的支持者则是互相看不顺眼,怒目相视,若是不知情,旁人还以为他们之间有着杀父之仇。
“咳咳。”唐彦国见这架势,脑补了一出刀光剑影的大场面,心中不免一个激灵,连忙清了清嗓子,将众人目光的焦点转移到自己身上。
“关于候选人的推举结果已经统计出来了。”他扬了扬手中的统计表,说道。
“目前在九名候选人中,陈世友得到了四十票中的二十票,而张元佑得到了十三票。”
“根据政商会的规定,因得票数未达到总票数的四分之一,所以除陈员外和小张员外之外的其它七位候选人,淘汰出局。”
说着,他面色一喜,又到了自己平日在这政商会里最喜欢的环节。
“张元佑与陈世友进入最后一轮,将由本府亲自抓阄决定。”
说罢,文书端上一方木箱,摆在了厅内大案上。紧接着,唐彦国便将各自写有“陈”,“张”二字的三十三张字条放进了箱子里,然后看向众人。
“诸位,这箱中,一共有二十张写有“陈”字,代表陈世友的字条,十三张写有“张”字,代表张元佑的字条。”
“本府抽中谁,就由谁来继承张锡文老员外在本会的位置。”
“各位可有疑问?”
众人摇头。
“那就开始吧。”唐彦国点了点头,说着,目光朝着张元佑撇了一眼,眼睛眨了眨。
看着唐彦国将手伸入木箱中,众人皆是屏息以待。
而张元佑丝毫感受不到压力,似乎这选举跟他无关一般。
陈坚则露出一副看张元佑好戏的样子,全然没注意到父亲和他林叔同样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
不过像陈坚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他周围那些支持陈家的人一个个都跟他一样,恨不得立马就让陈世友坐上那个位置。
可他们不知道,陈世友和林纶根本就不指望能够取代张家。
此时此刻,唐彦国伸进木箱的手在里边晃来晃去,直到一阵轻微地响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偷偷瞟了一眼,一张纸条正死死地粘在他手上那只主体由吸铁石制成的扳指上。
故作镇定的将那张纸条拿出木箱,唐彦国当着众人的面展开。
看到上面的字,他微微一笑,将字条高高举起,说道。
“张锡文老员外在政商会的位置。”
“将由他的儿子,张元佑继承。”
话音刚落,张元佑一侧掌声雷动,陈世友那边则是一片哗然。
“这是公然舞弊!”陈坚不服,支持陈家的人也都开始应和。
双方再一次剑拔弩张,大有不打一架解决不了问题的架势。
陈世友倒是乐得见此情形,虽没说话,却是面带笑意走上前,看着张元佑,目光里写着幸灾乐祸。
张元佑见状,无奈的摇了摇头。
见情势有些失控,只得站起身来,双目如虎般扫视着众人,面色威严,一步步犹如泰山压顶逼近人群。
众人见此,皆不住噤声,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二世祖陈坚也闭上了嘴。
“家父明白一个道理。”他穿过人群,来到议事厅外,看着旁听的老百姓,侃侃而谈。
“钱财应该用到正道上,用来奖励所有辛苦劳作的人。”
说完,他又转身扫视身后所有参与议事的人,目光最终停留在陈世友身上,面色古井无波,继续说道:“而不是给那些生来就继承了大笔家产,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只知剥削却不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一道理的人。”
他看向众人,最后看向百姓们,话中全是诚恳。
“那样的场景,才是家父心中的苏州,心中的大宋。”
“如今,家父西去。”
“但他的愿景,他的坚持,不会改变。”
“而他的信念和理想,将永垂不朽!”
“大宋万岁!苏州万岁!百姓万岁!”张元佑话音刚落,弟弟张至道便接过了话头,振臂一呼,高喊道。
百姓闻言,也一个个打了鸡血般,跟着高呼。
“大宋万岁!”
“苏州万岁!”
“百姓万岁!”
陈世友见此情形,心中也终于明了。
张元佑根本不惧自己的威胁,他始终是选择了一个跟他父亲说是相同却又截然不同的态度。
胸中一阵火热,愤怒之情终究是溢于言表。
只见他咬牙切齿,狠狠地呢喃道:“张元佑,你给我等着,这次,不是你死,便是我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