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走远,卖糖人才松了口气。
石头在他身后探出头来,看着已走至巷口的人,夕阳的余晖从天空洒下来,照在他们身上,逆着光,使这一切都变得不真切。
“他们是谁?”
“你不用管!”卖糖人瞪了他一眼,“以后看着他们绕道走。”
石头挠了挠头,又看了背影一眼,添口糖葫芦,慢条斯理地道:“我感觉他们不像坏人。”
“你个小娃子,哪里知道好坏。”卖糖人叹了口气,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天色已经晚了,先回去罢。”
石头站在原地没动,慢吞吞地说,“那你还接他们的银子。”
“这是我想接的吗?!”卖糖人瞪大了眼,板起脸,“这是他们塞的。你不知道,有些东西你接不接,它都要命。”
石头偏着头想了一会儿,好似明白,又好似不明白。他蹦蹦跳跳地往巷子里走。
“我先回去了,糖爷爷!”
街道上,薛柏一如往常一般牵着马走在前头,然情绪却有些低落。
他虽一向在刀尖添血,但衣食住行却不愁,如今作为沈昭的私兵,身份更上一层。因此见旁人生活如此艰辛,便不免有些感慨。再者,他亦不懂沈昭为何来此,分明无济于事。
沈昭似是有所察觉,跟在身后,不紧不慢地问,“松青可是心有不忍?”
薛柏一听闻此言便点了点头,又道:“我常想若非遇上将军,如今便不知在何处。上次于清风寨见二爷他们为谋生存之路殚精竭虑,便想起当年因灾荒而落草为寇之事。”
“何必如此贬低自身?”沈昭却摇头失笑。“再者,你若留在锦正绸庄的商队,恐怕更甚如今这般出生入死的生活。”
薛柏一不免想起当年留在绸庄做伙计的周誉,前些时日来信,说是已升至小管事,已是小有银两傍身,准备娶一房娇妻。再想他自己,年近而立,却仍是孑然一身,似是只能望其项背。
他思及此处,却不免笑了笑。
“将军此言差矣。各人自有活法,周誉那般安稳的生活虽好,于我而言,却未免过于平淡。我若非随将军来此,又如何可入而为将,上阵杀敌?”
沈昭闻言,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你若如此想便是极好的。”
薛柏一沉吟了片刻,忽又问道:“然则将军为何来此?”
此言问得颇为隐晦,沈昭认真思索了片刻,适才反应过来,“松青莫非是怪我无动于衷?”
“绝无此事!”薛柏一立即反驳。
沈昭见他如同被踩到痛处的猫,便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薛柏一讪讪然,过了半晌才低声道:“我见将军并无出手之意,便觉得无须来此。”
“若不亲见,又怎知民生之疾苦?”沈昭面上平静无波,语气却带着些许嘲弄之意,“莫非要学高谈阔论之辈,掩耳饰太平?”她叹了口气,“见过,方知需变。”
薛柏一隐隐明白她之意,却仍忍不住道:“然将军并未……”
余下之言便又隐匿。
无论是做出改变或者施行政策,皆不应出自他之口。
沈昭并无怪罪之意,只微沉着声音道:“此前我在清风寨,因寨中孩童的前途一事,亦对此心存困惑。对他们而言,究竟如何行事方是最好的解决之道?
比如那一角碎银,你给了对方,焉知不会被旁人看见,而使其招致杀身之祸?又怎知其不会心生歹念,以此另辟蹊径,以为生存之道,蒙骗贵人?”
“怎会如此?”薛柏一怔怔出神。
沈昭瞥了他一眼,语气意味深长,“世事难料。至于方才那位老伯,应无大碍。”
薛柏一心绪不宁,并未因此言而稍有缓解。
沈昭便又道:“我来此,原为守城,如今乃偏关城之守将,庇护关城之军民,使其不受鞑靼侵犯掠夺,安然生存,便为我之谋事所在。至于其余事,则需再度考量。是以我行换防、操练、巡检之事,然未触及底层民众。”
薛柏一闻言,沉思了良久,顿时明白过来,“是以常言,在其位谋其政。”
“正是如此。”沈昭点头
薛柏一复又皱眉,“然我亦听闻,为官者,当为民生言事,方不负所望,不负圣贤之道。”
“此言在理。”沈昭又颔首,复问,“松青从何何处得知?”
天色渐暗,薛柏一的神色在昏暗的天光里晦涩不明。“……幼时启蒙,私塾先生所言。”
“这位先生所言方是圣贤之道。”
薛柏一却摇头失笑,“将军有所不知,他在我们村实则是有名的迂腐书生。只是如今却也见不到了,永明八年惠州府倭寇之乱,先生为救村民,上前理论,却命丧倭贼之手。”
沈昭未料到是这般结果,有片刻的失神。过了半晌,才缓缓说道:“私塾先生谨遵圣贤之道,死而无憾。”
薛柏一便不再言语。
沈昭则又说道:“所谓十年寒窗苦读,只为一朝荣登天子堂。自此便是位极人臣,温香软玉在怀,然少时之志或遗弃或压制,只沉于权势之争而罔顾民生,终是背离圣贤之道。”
她轻轻叹了口气。
“偏关城乃边防重地,多为军户,因此如他们这般困顿者较少。若在别处,则是几倍之多。如京畿之地,又如应天府。但如今军制败坏,军户之生存亦不如从前。”
薛柏一闻言,不免又想起那一年,惠州府流民泛滥。纵使朝廷下放赈灾银两,又可安多少民生?恐多是艰难困苦。
“如此境况,莫非要放任自流?”
他拧着眉,神情冷硬。
“自不会放任自流。”沈昭顿了一下,“朝野内外为民言事者不在少数,否则岂有私塾先生那一番言词?”
“然则境况仍旧如此……”
薛柏一有心想质问所谓位高权重者,然听沈昭之意却是诸多无奈。
沈昭的声音沉了些许,“正所谓君为臣纲,便是权柄甚重也难免为人所掣肘,一朝身败者比比皆是。”
黯淡无光的天色里,沈昭的神色尽数隐于黑暗中,更添了几分冷沉。
薛柏一听闻,深觉难以置信,不由得讷讷道:“然窦党权倾朝野……一言便可定生死。”
沈昭哂笑一声,似是想起过往之事——前朝大将军府沈氏贵为帝戚,又兵权在握,一朝败落则碾入尘土。又如今朝之余氏……她便又问:“松青可知邯郸余氏?”
薛柏一自是听过其传言,也只此乃沈昭外祖一族。
沈昭便冷声说道:“先帝朝时,三请邯郸余氏出山,擢以首辅之位,赠以权臣之尊,尽享隆恩之浩荡,最终却落得流放西北之境地。何也?只因其侍君,却不愚忠于君。”
“何为愚忠?”
“愚忠便是——”沈昭顿了一下,“君命则己命,君要臣死,臣便以命还之。”
薛柏一思索了片刻,便又道:“既如此,若欲为民生言事,岂非得天子亲言?是以如将军这般人才会代天子守于一方,以己之所闻,而告知于天子。”
“也并非如此。”沈昭微微摇头。
薛柏一不明所以。
沈昭便问:“松青可曾听过民为水君为舟之言?”
“此言我曾听私塾先生提及。”薛柏一眼神一亮,“民为水,君为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是以君主以民生为重。然将军方才所言……”
薛柏一又是一怔。
他思来想去,忽又觉得前言不搭后语,却又不知如何解释。
沈昭的神色愈加深沉,她不紧不慢地问,“既如此,松青以为,此处的民又是何人?”
薛柏一下意识地回道:“自是黎民百姓。”
沈昭轻声笑了一下,不再言语。
夜幕降临,街道上人影稀疏,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愈静愈显,便又增添了一分寂寥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