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里?”
看着眼前人消瘦的背影,施露心里突然有一丝揪痛,她快步赶上了他,又在那三步之外停了下来。
她记得,他是不愿让别人离自己太近的。
“保都。”归鹤连头都懒得回,但他却站在原地,再未向前走一步。他皱起了眉头,似乎对自己这双僵硬的腿很是质疑。
这是怎么了?
“你该知道的,你能想到的,祆教未必想不到。”施露开口,有一丝焦急缠在看似平淡的语气中,“掺和进这些烂摊子里做什么?你该回昆仑的,外面的太多事你都不懂,你...”
归鹤转过头来,清俊的面容上满是阴云。
“你什么意思?”
“......”
“师门给我的令,我便要遵从,如今祆教狂徒在人间肆意掠杀,难道我就应当坐视不理?”
“可是人间给过你什么呢?”施露攥紧了拳头,又靠近了几步,连声问道,“你也是,谢仙君也是,人间给过你们什么呢?你以为他们尊你敬你是为什么?不过是你们有太多他们想象不到的东西罢了!天下是谁的又关你什么事,祆教杀了多少人又关你什么事!就算有朝一日祆教功成,昆仑和蓬莱的根基都在那儿摆着呢,百年内他们也不该对你们这两派做什么,你们只要继续守在昆仑山上,守在东海,便能相安无事了!师门给你令,你拒了便是了,他们还能逼着你去送死不成?”
归鹤望着她,漆黑的眸子中映了些许悲悯。施露似是觉察到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把头别了过去,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继续道:“别那样看着我,你入世不久,不知人心险恶,为别人的性命,去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是极其不值的。我不过看你可怜,才告诉你这么多,希望你别做个傻子,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那么,你还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呢?”归鹤问道。
不知为何,他这番语气,总能让施露想起自己小时候刚被师尊捡回去的时候的景象。那时候是盛夏,师尊给了她一碗乌梅汤,从此,她便为着这一碗的恩情,为师门赴了山高水远、蹈了烈焰滔天。
“报恩。”施露垂首,晦暗的眸子里似乎只有一星微弱的光。
归鹤突然笑了。
施露也不知他为何发笑,只是望着他的笑颜出神。
太好看了。
“我与你是一样的。”
归鹤突然觉得,他这笑会有歧义,却不知为什么,脸上突然烧得厉害,大概是染风寒了?归鹤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一见这个女魔头,就会有一种染风寒的感觉,可是...以他的修为,不应当啊。
不一会儿,他在心底得出了结论。
一靠近这个女魔头就会感染风寒,这应当是她修炼的邪术。
归鹤盯着自己的脚尖,继续道:“你不是偶然遇见的我们,是来了很久吧?”
“你得知师弟和弟妹二人离开了京都,便一直想方设法地探求他们的去向。师弟多疑,你又打不过他,生怕他觉得你有歹意,这便一直留到师弟离开,才假装偶遇弟妹,没错的吧?”
这次轮到施露沉默了。
归鹤未看她脸上的表情,自顾自道:“施露,你为报恩至此,可见你并非是大奸大恶之人,从前与你多有摩擦,你却也没做过平白害人性命的事。可是为什么,你要血洗秦国公府呢?府上那些下人,那些没对你做过什么的人,你为什么要害他们的性命呢?”
“...”面对他摆在明面上的质问,施露突然觉得心都放空了,好像亘在心口许久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血色蒙蔽了双眼,施露启唇,嘴角噙着笑,道,“都说了,你是个傻子。”
归鹤一愣。
施露却再未解释,她摆了摆手,道:“我杀了那么多人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但我想你知道,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纯粹的好人和纯粹的坏人。罢了,罢了,你是我见过最干净的人,此番去送死,我也拦不住你,只希望,若有朝一日,这天下真能太平和乐,能让你亲眼见到罢。”
望着对面女子渐行渐远的背影,归鹤的嘴角勾起一丝笑。
“我答应你。”他喃喃道。
......
周家老宅。
书房内的桌案上燃着一柄油灯,油灯左右是堆积如山的文书。谢昉靠在椅子上,用双手拢着自己的脸,他突然觉得呼吸是如此困难——好像沉溺在深海里,他仿佛一辈子都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
如今的他,处理这些东西,像不像坐在那个位子上的,那个人?
打开手边的信件,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映入眼帘的是铜川焦急的战事。蜀山倾尽全门之力,将铜川附近的几个祆教队伍打散,夺了他们的冥火,将其送到昆仑,再次封印于昆仑山下。
可那终究是冥火本体分出来的小焰苗,真正的冥火还不知在何处。
笔尖一顿。
他突然感到排山倒海的倦意。
到底还是初涉世事的少年,他把这一路上的磕磕绊绊都化尽了如春风般的眼眸中。别人瞧他的时候,他总是在温和的笑着,仿佛没有任何一件事能打倒他。到后来,他遇到了周尔玉,便更不能倒下了。
他要护着自己心爱的人。
情不知所起,却让人想要倾尽全力,给对方一隅自由潇洒的天地,让她能在其中徜徉,不受任何约束。
要问他到底累不累?是累的,是倦的。
从崇州到益州,偶尔得了闲暇,谢昉经常会独坐在窗边出神。
看着夕阳渐渐垂下,最后的余晖彻底消散在天空中。
看到圣上的那一刻,他心底的那种孤独感更甚。他小的时候,偷偷看师兄远游人间回来,带的话本。话本上说,人与人的亲缘,是由血缘牵连起来的。血浓于水,便是这样一个道理。在他的心底,一份隐秘的思念就这样悄悄地生长着——他在世上的血亲,是什么样的呢?
后来他真的见到了那位血亲,可那人张口闭口都是权谋地位,那人身上的杀孽甚,更孑然一身。
谢昉慢慢地想明白了,所谓血缘,又有何用呢?终究没有一起经历过几场风雨,几场日升日落,就算身体中流着相似的血,其实相见也不过陌生人罢了。那份血缘,倒成为了互相猜忌的根源。
和周尔玉执手同游之时,谢昉的心里感到温暖而满足。
她像一只小兔子,也许有些娇俏的跋扈,但到底是在福乐窝里长大的,她的父母都很爱她,她对于人间的认知,入目皆是仁善。
他不愿这些肮脏的情绪去玷污这块美玉,他便把所有的故事都藏在自己的心里,他不说,她便不问。
世间的夫妻各有各的相处方式,其实说到底,这两个人要走一辈子,他们是要互相扶持的,而并非一方将另一方扛在肩上,只为了不让她的脚沾上尘土。
可是谢昉始终没能意识到这一点。
灯暗了,他的双眼也有些刺痛,便推了桌子上的信纸到一旁,欲小憩,这才一趴下,脑海中莫名地想起了那本《神剑真经》。
眼下尔玉睡下了,她一直流眼泪,谢昉心疼得很,又没法子哄她舒心些,如今她终于休息了,谢昉便想着再弄些小玩意给她。
寻了把小刻刀,又在柴房附近找了几块木头,谢昉思索半天,突然灵机一动,木头在他的手里被划、切、钻,终于越来越小,变成了一只小老虎的模样。
......
张子敬在数日以后便离开了崇州,大军继续往北赶,与郑王的人马进行拉锯战。
临别前,张子敬望着两位旧日的友人,看着他们颇为憔悴的面容,心里更是感慨万分。
“尔玉,”张子敬拍了拍她的肩膀,此刻的他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成熟气质,不知是从何时起这样的,或是说,他一直都是如此,“保重。”
尔玉没作声,她如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嗓子肿得吞咽饭菜都会疼。谢昉握着她的手捏了一下,意在安慰,他又转头看向张子敬,道:“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了,你也要珍重。”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张子敬朝着谢昉拱手,行了个大礼,谢昉连忙将他扶起,只听张子敬道:“若有差遣,万死不辞。”
众人都目瞪口呆,唯有谢昉心里跟明镜似的。
看来李隽之,是答应合作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昔年的朋友,要走到如今这一步,要用这种方式来互相试探。不过好在李隽之没有如他所作的最坏打算那样,站在自己的对立面,这是这段日子里,谢昉听到的最轻松的消息了。谢昉道:“保重。”
“保重。”
......
夜深了。
尔玉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周尔贤端坐在一把圈椅上,穿着青色的嫁衣,头顶着金丝珍珠凤冠,正在妆镜前描画自己的眉眼。
她冲着尔玉招了招手,道:“小玉儿,快来,看看大姐的眉毛画得怎么样?是不是有些不太对称?”
已经好久没听见大姐这样唤自己了,尔玉跑了过去,一把扑在她的膝上,心里止不住的、说不清的情感,如同洪水决堤,骤然宣泄:“大姐....”
“乖,”感觉大姐正在揉自己的头发,尔玉听道,“大姐要出嫁了,以后在家你要乖乖的,听到没有?别惹娘生气,也别总让明启给你背黑锅,你也要长大了。”
“大姐,我舍不得你。”
尔玉是打心眼里舍不得她。
有长姐陪伴,是她多年的习惯,从小更是与大姐有无数的私房话说,如今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尔玉伏在她的膝上,久久不肯离去。
“人生总要有一场分别的,尔玉,你要快快长大,学会独自去面对风雨。我要走了,以后便陪不了你了,尔玉,大姐放心不下你....”
“姐....”尔玉抹了抹自己脸上的眼泪,此刻她的眼神清明得很,她握住尔贤的手,道,“姐,你告诉我,你爱小张将军吗?”
你爱小张将军吗?
尔贤顿了顿,温柔地笑了,她什么都没说,可尔玉眼前的场景却愈发模糊、破碎,到最后,尔玉在尖叫声中睁开双眼。
入目的是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