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告诉她,人算不如天算,半个月后,局里的调令下来了。从借调到正式调动,岗位还是刑侦队,前后不过三个月。当所里的同事都庆贺恭维她,“苟富贵莫相忘,多回来指导工作,舍不得”等等话时,只有杜秋恋心里在mmp。几天后工作正常交接完毕,所里给开了个欢送仪式,这一站就算到站下车了。
离开时的杜秋恋回头摸了摸所里的大铁门,这是第一个收容她的家,大家正常看待她,彼此尊重,互相帮助。现在就要离开去更远的地方了,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安全感却是带不走。
那个地方表明看上去高大上,实际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借调那段时间大家客客气气,那是因为借调人员对他们升职没有威胁,可是现在不一样,木秀于林,必先摧之。自己之前仗着借调身份锋芒毕露,如今却要常驻此地。常年在市局养尊处优的人多的是,平时大家笑嘻嘻和和气气,一旦触碰到自身利益,都是各种尔虞我诈,背后使招。杜秋恋叹了一口气。
“秋恋,过来”黄所从背后唤她。杜秋恋放下手中的私人物品,回身走上前去,轻轻地应声:“黄所”。
入所两年时间,黄所给了她很多工作上的帮助,可以算是她的师傅。刚进来那会儿,分局里开欢迎新人餐宴,分局政工的某个主任在桌上给她灌过酒,之前他就在私人聊天里给她发过暧昧信息。刚入警的杜秋恋表面上有礼有节,委婉推辞,心里却是慌张害怕的,可对方吃准了新警的顾虑,竟然借着酒意就要动手动脚,是黄所站起来替她解的围。说以后秋恋就是所里的孩子了,这杯酒由我这个老所长贪杯吧,也很久没有和政工领导喝上一杯,借此机会我也沾沾光。说罢一饮而尽。
“刚来那会儿,我还担心你一个毫无背景的漂亮姑娘孤身入警,怕是要吃亏。可这两年里你用你的实力给自己撑住了腰,再培养几年也是能坐上我这个位置的”。两鬓斑白的黄所露出了老父亲般宽慰的笑容。
“黄所您可太瞧得起我了,我一刚落脚的新人,哪里敢想这样的事,工作不失误就已经万幸了。再说了您还这么年轻,再过十几年不也还是我师傅吗”?杜秋恋俏皮又不失礼节。
“你这个孩子,头脑清醒得很,做事叫人放心,做人让人开心,心思活络,考虑周全倒像个治军将才,哈哈哈”尽管已近花甲之年,但雷打不动的运动习惯使黄所的精气神依然不输中青年。
“不过啊,市局可不像咱们所,虽然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公仆,可有些人却是公仆中的贵族”。黄所若有所指。接着又说:“你这次调动虽然职位没有变,但是两年时间就从所里调到局里,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里面不简单吧?当然最好是有人有意提携你,不然你孤零零地插进去,以后难免会惹事端。虽然你的工作能力有目共睹,可是在那样一个藏龙卧虎的深潭里,你一没有靠山,全得靠自己,二资历尚浅,什么评优评奖你敢争”?
黄所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说出了杜秋恋心中的负担,差点让杜秋恋哭出来,从小到大没有一个大人这样替她考虑过。杜秋恋用孩子般的目光看向黄所:“师傅,您知道的,我没有退路。”
“是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们都是一手一脚靠自己打拼的穷人孩子,自然是比不过那些官二代的。不过,秋恋啊,你可千万要保持清醒,做人要有原则,红线越不得,功名不可夺,保护好自己,有事别硬扛啊”。
“师傅,徒弟明白了,您老人家保重身体。”杜秋恋红了红眼,不敢多说,怕自己控制不住。
“有空常回所里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黄所就像要送孩子上战场的父母一样,依依不舍。
“谢谢师傅,我一定会回来看您的,再见,多保重!”
说罢深鞠一躬,感恩黄所在她生命里扮演了一个合格父亲的角色,转身头也没敢回地往前走。
“秋恋啊,前面也会有伯乐的,就往前走,别怕,啊!”黄所带着哽咽的声音从后来传来。
杜秋恋眼泪终于还是掉下来,只是没让人看见。
是啊,杜秋恋,就往前走,别回头,前面也会有似锦繁花的。
回到宿舍里,发现自己行李上多了一盒巧克力,一只蓝牙耳机,一个优盘,一袋零食还有几张话别字条。一看就知道这些来自所里同住宿舍楼的同事,要走了,大家没忍心当面送别,纷纷送上临别赠礼。
来日方长,江湖再见。
背上行囊,重新出发。
24岁的杜秋恋,入警两年后,从所里直接提拔至市局刑侦队,收入自己麾下,从此开始新的打怪升级生涯。梁毅不是没有后悔过,年轻时的他太知道自己要什么,一时冲动操之过急,把她破格提上局里来。根本没有考虑过她一个普通本科毕业毫无背景的女孩子,要如何立足于连办事员都大把是研究生的市局,也因此给她造成了很多不必要的流言蜚语,暗中吃了不少哑巴亏。
三年时间,看着她从稚嫩的打杂师妹蜕变成独当一面的刑侦队指导员,人人只道是她贵人相逢,平步青云。只有他知道这三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一年365天,几乎有350天都在岗位上,她凭自己的努力在夹缝中野蛮生长,她一腔孤勇孤注一掷,一路挥洒了多少汗水和血水,唯一没有泪水。她笑脸迎合局里所有的同事包括送报纸的,周到细致考虑所有细节,对付罪犯又是无所畏惧,英勇善战。就像个没有缺点的完美工具,她的付出绝对配得起她的成就。
可是三年了,他一个犯罪心理学专业毕业的优秀研究生终是没走进她一个普通人的心里。
“嗯,到了?谢谢梁局”。杜秋恋从迷迷糊糊的睡梦中醒来。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好歹我送你一程。”梁毅不止一次提过参观她房子的要求,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过允许。自从她调入市局以来,他就以离市局近,房租还便宜的理由让她住进单位的公租房。虽然她是后来才知道他就住在她楼上,他的理由是同上,即使他一看就不差钱。可两人虽然只隔一层地板,他也从未踏入过她的私人领域,不止他,局里所有人都未有幸涉足过,恐怕进过她家门的人,这三年来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还是不了,梁局,女孩子的住处乱糟糟的像个狗窝,连个坐的地方都腾不出来”。杜秋恋自嘲道。
梁毅知道无论再怎么说,也不会改变她的想法。只好无奈地耸耸肩,目送她出电梯门。
躺在床上的杜秋恋,今年27岁,现任市局刑侦队指导员。回想着这短短二十几年的经历。
除了在雷雨夜里睡不着,怕冷发抖发虚汗之外,一切都算正常。事业小有所成,有一辆不到10万的代步小黄车,养了一只叫法拉利的小奶狗(当然有时候也叫拖拉机),小日子过得也算有滋有味。
前两年也偷摸着去看过心理医生,心理医生跟她说,自己不主动放下,从痛苦的回忆里走出来,谁都治不了她雷雨恐惧症和亲密接触会犯恶心的毛病。她心里冷笑着说,我要是自己能走出来还要来找你吗?这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听之任之了。
这些年有不少明里暗里示好的追求者,但是后来不是成了为她马首是瞻的好兄弟,就是成了有求必应的好朋友。还没有哪一个因为追求不得而翻脸的。因为喜欢她的人都知道,杜秋恋是个干干净净,坦坦荡荡,不搞暧昧,不耽误人,进得厨房,出得厅堂,人美心善的好女孩。从来不干伤人心,得人利的事儿,所以风评一向很好,即使有几个女孩子,之前把她当作假想情敌,现在也成了偶尔约她吃饭逛街的朋友。
杜秋恋听着耳机里传来的白色噪音,突然觉得好累,这些年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没有得到小时候最渴望的亲情,也没有找到一起遛狗的爱人,没有深夜聊天的灵魂伴侣,没有实现成为改变世界的大侠的梦想,也没有做到赚很多的钱可以任意挥霍。最近亲娘冯兰香不知从哪里得知她的号码,打来对她骂骂咧咧纠缠,颇有打持久战的意思。
亲爹杜勇强在自己15岁年满后回归家庭的第二年春天就翘辫子了,尽管是因为常年抽烟又不早检查的肺癌晚期,但迷信的亲娘冯兰香终究还是明里暗里把这事算在她头上。家里什么好吃好穿的都不留给她,尽可着另外三个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没事就爱冲着自己指桑骂槐,骂骂咧咧。纵然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四人,可唯独她像个外来人一样,两位姐姐不搭理她,总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嫌弃她是村里人,穿着打扮都跟乡巴佬似的,还联手捉弄她,把她的衣服剪破,害她穿出去出糗。尽管两位姐姐也只不过是镇里一个卖菜摊主的女儿而已。比自己大一岁的哥哥倒是想对她好点,可是迫于两位姐姐和母亲的威胁,明面上从不敢说句公道话,背地里偷偷给过她吃的,被发现后就再也不敢了。
好在15岁的冯秋怡自己很争气地考上了市重点,住进了学校统一要求的宿舍楼,也就不用一年四季闷在只有一把床头扇的阁楼间了。
18岁那年考大学,她一心想着考公大,可是家里母亲不让,非得要她考个本地的师范大学,将来好帮助她哥哥杜文康娶老婆。还把她拿回家的资料书给撕了垫桌脚。于是每次杜秋恋一回家别说是钻进房间里用功读书,就连简单调整都得不到,整天就被拎着去菜摊,一边搬瓜果蔬菜,一边受着亲娘的狂轰乱炸,说什么辛辛苦苦将她养大,不知道感恩,自私自利,想拍拍屁股就去大城市生活,那费用高的要砸锅卖铁,家里供不起云云。
冯秋怡嘴上不说,可心里明镜似的,父亲去世之前说过,这些年对不起她,给她留了八千块钱读书,可冯兰香从来没提过这事。家里人上至奶奶,下至看门狗,没有一个当过她是杜家人,别说弥补这么些年亏欠的亲情,就连高中的生活费还是自己去校门口的沙县小吃店里洗盘子洗出来的,学费是用自己每年的奖学金和亲戚包的红包。平时守卖菜摊的时候经常在脑海里编故事,一回家就赶紧写下来,故事攒多了就用家里唯一一台破电脑在网上投稿,还给别人当写手,赚了一些钱给自己凑学费。当然她也有感恩的地方,那就是家里给她交过高一的学费,那时候父亲还在,是他带她去交的。后来冯兰香没给过她一分钱。
身体上长期的营养不良,心理上的焦虑负担,加上家里各种阻挠,被打工挤掉的学习时间又无法弥补。后来果然奇迹没有发生在平凡的冯秋怡身上,她确实没考上公大,去了偏远的外地,上了一所普通大学,念法律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