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如镜天如水,九重天北面玄天断崖边远远站着的两位,却无心看风景。
天帝与永无迎风立着,风姿各异远眺浮生六界滚滚红尘久久无语。
茫茫天道向来高难问,许多时候,天帝也躲不过午夜梦回时的自责与愧疚。他人不说,至少对于永无,天帝是发自内心想要尽可能补偿的。毕竟,这亦魔亦仙的黑晶之灵是执善念而生,却在他掌权期限受奸佞所害,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可当真正面对永无的时候,天帝却失语一般不知从何说起。
冷风过境,三两仙鹤穿云而去,这位天地共主神思总算回转,恢复素日平和之态:“这些年本尊派了不少天官去请你,你从来不愿现身相见,如今却想通了?”
永无避而不答,反问天帝道:“为何抹了阿尘记忆?为何早已寻到她却执意瞒着我?”
“皆是为你。”天帝虚眼大掌一挥,前方云彩幻做二百天兵严阵以待:“当年之事,你虽被逼无奈,那二百天兵却是你与那狂鹏给抹杀的,此为事实;命薄之上各有记载,往日之杀念折损今日之姻缘,此为持恒;杀孽种下便是种下了,绝不念及个中因由而抵消,人人一样,此为平等。”
永无嗤笑道:“所以我落得元神与肉身分离的田地,而狂鹏亦受轮回转世之苦!很好!但为何连阿尘与枭儿也不放过,她们又做错了什么!我们一家被刈鸾与储婴陷害之时,天帝陛下,你又为何不分青红皂白允了储婴莫大兵权,最后竟还派来无极上仙收我!”
天帝长叹一声,神情十分苦涩,说道:“这便是本尊几次三番请你来的原因,可否容本尊解释?”
永无略略调息,平复因激动而扭曲的神识,半晌才开了口:“我且听着。”
天帝颌首,转而背对万顷彩云,将尘封记忆撩起:“这无上权势所带来的,除去一身华彩万仙敬仰的外,便只剩历大劫、担大任之重责。储婴与刈鸾勾结之时,本尊实乃身处数劫之中,目之所及,是天界之安危,是众仙之安分,更是六界之祥和。而虞峭山所有事宜,本尊兼顾不及,只听闻盘古之力入魔而大开杀戒,便急急寻了无极……那事毕了方知,被愚弄的何止你们!此中机心,令人齿寒!只可惜,待到水落石出,也已然是芙蓉泣露昆仑玉碎的结果。”
“夜羽命丧储婴之手,血鼎封印的只有我罢了,所有的罪责我甘愿一人受着!可阿尘和枭儿理应好好活着不是吗,而不是、而不是……”狂鹏护枭儿而死,身为男人,身为夫君,身为爹爹,永无早已有牺牲自己平息一切的觉悟,而这样的觉悟是建立在家人无恙的基础上。他根本没料到自己主动撞入血鼎的结果并非护了妻女安全,反而将事态推向覆水难收之境地。永无捏紧了拳头,完全无法再提及妻女惨烈下场。
“永无……”天帝转身面对着永无,眼帘垂着,语带歉意:“当时你以己身冲撞无极手中血鼎,自己吃了苦头不说,亦让无极被血鼎反噬身负重伤。见你以命相抵不知死生,枭儿又因落地生劫致仙元溃散,星尘苦求本尊,以己身灵解换得枭儿留存于世,想追随你生死。为求女儿平安,星尘愿散去一身仙力幻化为尘埃,本尊即便于心不忍亦无法拒绝。抱歉!”
永无身子一颤。
这些年来,关于星尘在天宫的点滴他都查过,得到的多是撩拨男仙、魅惑男子的恶名。起初,永无是绝绝不信的。只不过年月久了,寂寞入侵,免不了想起刈鸾在虞峭山挑唆的话。他说星尘是天帝派来迷惑自己的仙官,感情全然是装出来,只因护守蕴藏他身体里的盘古之力……永无之心生了嫌隙,一双眼也被不明就里的情形渐渐磨得看不清真实。她的笑,她的泪,她的刁蛮贫嘴仿佛成了勾引他最原始的证据。
他宽慰自己,星尘是爱自己的,否则,怎会愿将身心交付,还生了枭儿。
近几年,寻妻无果的心裂了条缝,有些浑浊的风灌了进去。永无似乎有些相信刈鸾的话,星尘确为天帝派遣与他做戏的仙官,在他失势仙元堕入轮回后,便抛夫弃女回天宫躲着享清福去了。
恨如芳草,当天界仙官告诉他枭儿的下落并请他上九重天与天帝一聚的消息时,永无还是退却了。并非仍恨着天帝,而是怕在那仙云缭绕的福泽之地见到安然却也绝然的星尘,他的妻。
他止不住地害怕,害怕自己只是她升仙官加仙级所执行的任务。
于是,永无逃了,借着去极北之地寻枭儿的借口,逃了。
直到百年后机缘巧合下再见到她,一颗心又乱得溃不成军。他终于明白,当初扯下的红绳已然系到心尖上,再也扯不断了。
如今,天帝亲口告诉他,星尘灵解救女殒命相随,只因对他爱得深沉,他那副无形无貌的傲骨终究软化。
天帝盯了他一瞬,说道:“这些话本该早些说与你听,却因本尊存了个与你和解的私心想当面化解。现下说出,不知会否迟了些。”
永无垂头不语。
大约是了结件心事,天帝身子放松许多,继续道:“哎!大约也是星尘那丫头仙缘颇深,尘埃之身竟落到飞升之人肩上,总算复了位,却没成想仙元聚合下失了前世记忆。本尊觉着亏欠,想起了你与你的今世肉身正好在阆中附近,于是,将星尘送下界安排在你们身边,希望你夫妻二人能重修旧好,也算是本尊对星尘之补偿。”
永无抬眼望着远处云卷云舒暗叹,原来还发生了如此多的事。
原本以为星尘转世修了仙便抛弃他与枭儿,原本以为她真如传闻中那样招蜂引蝶,一下界便与那叶璟纠缠不清,原本还以为她当真不顾母女情谊在幻境内让枭儿受了苦……
永无一对拳头握得青筋爆出,想起强要星尘的那晚,她哭着喊疼,他却含着怒意肆意侵占她的每一寸。
他错怪了她,还强硬的伤害了她,永无自责地恨不得杀了自己。
良久,永无道:“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感谢你。”
天帝叹息一声:“因果循环,本尊亦在循环之中。星尘,本尊定是补偿,而你,也需对那二百天兵性命一个最后的交代。”
“你仍想要我的命?”永无冷冷问道。
天帝摇头:“罪魁祸首已被罚至禁地永不得返,你需得将功补过,慰藉逝去仙灵。”
永无笑了笑,并未给天帝回应,反而头也不回召来黑云,问道:“星尘此时在何处?”
天帝一愣:“清荷殿。”又补了一句:“叶璟也在。”
永无略略侧头,话头子里含霜带雪:“怎地九重天竟堕落至此,凡人也可随意来去?”
天帝眯了眯眼:“说到底,是你的分身罢了。”
永无冷哼一声,踏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