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朴载熙在国内电视台担任了三年记者,由于十分出色的工作成绩和语言能力,再加上任谁都能从他身上看出的蓬勃野心,他当仁不让地成了电视台驻外记者的最佳人选。在纽约的四年,朴载熙报道过枪杀案、恐怖袭击、肇事逃逸......他想了想,自己报道的怎么都是这些坏事?随后,又轻轻摇头,没有这些糟心事就该轮到我糟心了。
“先生,抱歉,这里不能抽烟。”
“抱歉,没有留意到。”朴载熙把烟掐灭的瞬间,想到自己还报道过***当选的新闻,不免一笑,这能算是一件坏事吗?他结了账,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大衣,推着行李,走出了餐厅。
朴载熙拖着行李到了路边,各种交通工具的马达声、汽车轮胎和地面的撕磨声、被风缠绕裹卷的飞机羽翼的不断颤动,都在一瞬间,呈几何倍数无限放大放大再放大,先是进入他的耳朵,再进入他的鼻子和眼睛,最后直冲入他的大脑,其中的一片血液像是被强烈激活一样涌动着。
所有声音都不复存在,朴载熙看见分离前,他和他的父母、他的哥哥俊熙、他的女友雅瑟一一拥抱;他看见俊熙被迫放弃了作家的梦想,来到父亲公司工作;他看见父母无可奈何地同意了他的每个决定。
他听见了雅瑟的声音,哥哥的声音,父亲的声音。
“我想你。再不回来小心我和别人走了。”
“我真羡慕你,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俊熙出车祸了。”
突然,朴载熙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猛地呼出两口气,所有声音都缩小缩小再缩小,终于回到正常,附着在物体上向前流动。一辆出租车“咻”地一下迟钝地停在他面前。“去S医院。”
“刚回来就去医院啊,不把行李放放,休息一下,这么着急?”
“飞机上休息过了。”
“年轻人精神头就是好,好嘞,大叔我也开快点。”司机见朴载熙一脸疲惫,也就此打消了闲聊的念头。
朴载熙以为闭上眼睛就是睡觉,实际上他只是从睁着眼睛东想到闭着眼睛西想。“听说,俊熙出车祸前喝了很多酒...俊熙去喝酒前和爸爸吵了一架...”母亲呜咽说出的话像一个不受干扰的陀螺一直在朴载熙脑中央旋转。他快要晕眩,才发现,自己正是装睡的人。
朴俊熙在床上安静地躺着,面色苍白,毫无生气,白色地绷带缠绕在头上,他像是半死的人,复活的木乃伊,桌上心电监护仪上下爬动的细线告诉了朴载熙,他还活着。
“回来了。”父亲的声音低沉,像一条原本要奔向崖边化作瀑布的溪流,陡然失去了重力。
“嗯。”朴载熙也放低了声音,怕吵着俊熙,可是,能吵醒他就好了。
“妈妈听到消息后病了,在家休息。俊熙撞上的那辆车里的女人,正在抢救。”父亲的声音不再洪亮,失去了劲道,喑哑如他瞳色的黯淡,像一支悬在台风眼的笼中蜡烛,等待着熄灭。
“我已经了解过了,您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父亲抬起眼看着朴载熙,仿佛一只笼中鸟在台风眼,看着头顶晴空,门开了,但他能飞出去吗。“载熙啊,我竟然以为是俊熙在说话。也许我真的应该休息一下了。”
朴俊熙和朴载熙是双胞胎,却是一正一反,一个顺从,一个反叛。一个父亲说往东,向西走不到100米就会折返,一个父亲说往西,光着脚也要狂奔到东。朴载熙从未像朴俊熙那样说过这样温存的话,他只擅长用不屈服的方式折磨父亲,最后让他无可奈何地看着他走远,而不去追。朴俊熙最终做了伟大的牺牲,他明白兄弟二人一起向西走,那么父亲必定穷追不舍,两败俱伤,他用屈服的方式折磨着自己,啊,伟大的牺牲。
父亲离开后,朴载熙终于感受到了疲惫,他眯着眼打了会儿盹,醒来时将窗帘微微拉开,一束强光猝不及防射进病房,映在俊熙毫无血色的面庞上,他仍安详地闭着眼。原来还是白天,朴载熙心想。
朴载熙坐在沙发上查看在飞机上没能来得及看的手机短信,同事工作交接的信息,在美国联络好的律师的信息,最后一条是来自雅瑟的信息。这时他想起还没有将回来的消息告诉雅瑟。朴载熙报道了许多骇人听闻的消息,他做好了坏事从天而降的准备,采访、写稿、面对摄像头侃侃而谈......而当他自己成为准新闻材料中的人物之一时,已经没有剩余精力用去报道。朴载熙不愿消耗雅瑟,他不打算将回来的原因告诉她。他点开信息。
“我们分手吧。”
朴载熙猛地站起身,冲出房间,左转推开铁门进入楼梯间,拨通了雅瑟的电话,拨了两遍,终于接通了。
“我回来了。”
“嗯。”几秒的迟疑,雅瑟显然没有想到。
“我不同意。”朴载熙的口气比起被分手的人,更像是一个法官,一锤定音,让人觉得既坚定又正确。
“这不是只有你说了算的,载熙。”雅瑟的声音仍然温柔,就像在哄一个耍赖的小孩。
“为什么。”朴载熙想起十岁那年夏天在海边游泳,他望着大海,心里打鼓。
“我说过,你再不回来,我会和别人走的。”雅瑟的声音轻柔,说出的每一个字却像锤子,锤在了听的人的心上。
“我回来了。”朴载熙看到那个十岁少年在海里挣扎。
“载熙,你的未来只是你的啊。“
那个十岁少年在海水中,像水母一样乱舞,像鱼一样吐着泡泡。可他是人,他难受的要命。
他溺水了。
从走廊传来的移动急救病人的车轮声,好像是无数个正在吐出的泡泡不断消失,破掉。
奇怪,刚刚他走出房间的时候,没有关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