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低首紫罗兰]
地址:苏州王长河头3号
要说鸳鸯蝴蝶派,名气最大的自是张恨水,次之当属周瘦鹃。他写小说,也办刊物,虽自幼家贫,但中学时便开始靠文字吃饭,二十岁即成名。小说本本叫座;最早翻译《福尔摩斯探案集》;电影剧本《美人关》堪称经典;写时评也拿手,在《申报》写“自由谈”专栏,还带动了不少发行量;他创办刊物《礼拜六》,简直成了百姓必需品,上海市民排队买杂志,甚至有“宁可不讨小老婆,不可不读《礼拜六》”的说法。
他还是个园艺家,极擅盆景,当年还曾参与对苏州六大名园的修缮。有人曾慨叹,若无这次修缮,日后苏州园林甚至很难申遗。
年少时从未读过周瘦鹃的文字,甚至未曾听说此人,那是因为鸳鸯蝴蝶派曾遭不公正评价,作品自难得见。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他们渐渐重回人们的视野,但大学里那陈旧的现代文学史课本上,仍保留着对鸳鸯蝴蝶派的偏见,近年来情况逐步改观,可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乃至名气最大的张恨水,都仍有些寂寞。
他们想来是不惧寂寞的,鸳鸯蝴蝶派诸君的作品虽然贴近市民,俱食人间烟火,但个性都十分恬淡,毫不张扬,往往在正当红时选择隐居。周瘦鹃与程小青、范烟桥一样,并不留恋上海滩的旖旎繁华,反在苏州觅个小院,养花种树,以此寄情。
不过后人如我,却不免越俎代庖,为这寂寞鸣不平。
这不平之气,也在苏州周瘦鹃故居前迸发了一阵,这栋故居叫紫兰小筑,位于王长河头3号,院子不小,围着走了一圈,竟有几个门口,不过全部紧闭,其中一个门上挂着“紫兰小筑”的牌匾,还有“周瘦鹃故居”的铭牌。
莲堂“,但想来爱莲堂即使不残旧,也难现昔日雅致吧!当年周瘦鹃花了多少心血,可如今却寥落至此,于是,我便忿忿不平起来。
按资料记载,当年这院内有盆景园,也有周瘦鹃的居所,居所在园子中间,青砖结构,中间两间便是爱莲堂。这爱莲堂也一度喧嚣,周瘦鹃爱在这里会客,1949年后,周恩来、朱德和陈毅等都曾来过。苏州的园子都错落幽深,加上有围墙,我站在外面,若不寻个高处,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爱莲堂的形貌,偏偏这一带也无高楼,便只能望墙兴叹。
这里最早是清代大书法家何绍基裔孙何维构的产业,原称”默园“。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周瘦鹃看中了这里的环境,便购下此园,取名”紫兰小筑“,还买下邻居半亩土地,将宅院扩至四亩多,并改建旧屋,修葺园林。
紫兰小筑里除了爱莲堂外,还有书房”紫罗兰庵“。有人曾说周瘦鹃”一生低首紫罗兰“,实非虚言,他的文集名为《紫罗兰集》《紫罗兰外集》《紫罗兰庵小品》《紫兰小谱》等,他创办的刊物中有《紫罗兰》和《紫罗兰片》。如此钟爱紫罗兰,是因动人情事。当年周瘦鹃中学尚未毕业时,有次看上海某女中学生演戏,其中一位叫周吟萍的女生长相秀美,周瘦鹃一见钟情,二人坠入爱河,但谈婚论嫁时却来了”传统剧情“。周吟萍家境阔绰,周瘦鹃则出身贫寒,周吟萍的父母坚决反对,还为女儿另择伴侣。这是周瘦鹃的初恋,就此刻骨铭心。郑逸梅在《清末民初文坛轶事》一书中提到,周吟萍有英文名violet,即紫罗兰之意,周瘦鹃便喜爱紫罗兰花,直至晚年,他还曾说:“我之与紫罗兰,不用讳言,自有一段隐事,刻骨倾心;达四十余年之久还是忘不了……我往年所有的作品中,不论是散文、小说、诗词,几乎有一半儿都嵌着紫罗兰的影子。”据说他有段时间写信都用紫墨水,又据说张恨水的《换巢鸾凤》就是写这桩事。
他一生办刊甚多,《礼拜六》自是翘楚,1925年创刊的《紫罗兰》亦不遑多让,刊中作品自然也是通俗文学,又扎根上海,极有市场;至于名气不大的《紫罗兰片》,则是纯粹的私人刊物,每期刊物都有近三十篇作品,兼有小说、散文、杂文、剧本和译作,竟全出自他一人之手。
跟旧时评价不挨边;又如周瘦鹃,若说鸳鸯蝴蝶,那么他小说中的情爱故事倒算沾点边,这也跟他的“紫罗兰”情伤有关,总是一场痴恋却无好结果,时有自怨自艾气。可抛开这些,左翼文人自我标榜的揭露社会阴暗面、反抗封建礼教专制等,在他乃至其他鸳鸯蝴蝶派作家的作品中同样可以看到,甚至可以说,因为文字基础扎实的缘故,他们写得远比某些硬邦邦的左翼文人要强。更值得一提的是,早在左翼文人们尚未闯出名头甚至还年少无知时,周瘦鹃就曾写过爱国小说《亡国奴之日记》和《卖国奴之日记》,讽刺对象是当时大权在握的袁世凯。
其实如今来看,张恨水、周瘦鹃、程小青、范烟桥乃至包天笑等人的作品,放到今天无非就是大行其道的都市文学,通俗好读,又反映世情,实在没什么可贬低的。
到了抗战时,鸳鸯蝴蝶派诸君同样站了出来,周瘦鹃就写了大量小说宣传抗战救国。
鸳鸯蝴蝶派真的封建守旧、消极堕落?历史已经重新给出了评价。
好玩的是,鸳鸯蝴蝶派作家自己都不爱承认属于此派,比如周瘦鹃就说:“我年轻时和《礼拜六》有血肉不可分开的关系,是个十十足足、不折不扣的礼拜六派……至于鸳鸯蝴蝶派和写作四六句的骈俪文章的,那是以《玉梨魂》出名的徐枕亚一派,礼拜六派倒是写不出来的。当然,在二百期的《礼拜六》中,未始捉不出几对鸳鸯几只蝴蝶来,但还不至于满天乱飞遍地皆是吧!”
但这些尘世纷争实在不适合周瘦鹃。低级也好,高级也罢,无非就是卖字为生,吵吵嚷嚷作甚?还不如寄情于盆景。
他对盆景极有心得,购得此园后,四处寻找花木奇石,带回园中栽培摆设。当年上海曾承办一个国际性的中西莳花会,周瘦鹃四次参展,三次压倒洋人,获荣誉奖状、全会总锦标及英国彼得葛来爵士大银杯,名满天下。据说当年紫兰小筑盛时,假山重叠,花草树木种类极多,开谢有错落,四季不间断,盆景更是繁多,其中不乏树龄百年以上的精品。他也爱收集古玩奇石,藏品中不乏珍贵古物。
他却没想到,年过古稀之时,他朝不保夕,更保不住这爱好。寄情?早已无处可寄。
“文革”时,紫兰小筑遭遇了第二次劫难——第一次是抗战时,苏州沦陷,周瘦鹃远走避难,小院荒芜——这一次,是抄家,是破四旧。大部分盆景被砸烂,收藏一生的孤本、手稿和大量古董、字画金石被抄走,就此不知所终,辛苦经营多年的紫兰小筑,几成废墟。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看着自己半生心血被摧毁,内心该是何等悲怆?
身体上的打击同样残酷,轮番批斗让他几近崩溃,据说他有脱肛的旧疾,批斗时站得太久,又犯了病,疼得站不住,只能用手去顶,可手上偏偏有红宝书,这还得了?立遭拳打脚踢。
当晚,他在紫兰小筑中投井自杀,那天是1968年8月21日。
不知那口井如今是否被填了?若没有,仍住在这小院中的周瘦鹃后人又如何面对它?想来也不免悲凉。
终周瘦鹃一生,也不过是某些人眼中的“旧文人”,哪怕,他也曾积极参与各种“改造”,甚至诚惶诚恐。
多年以后,记得他的人不多了,但仍有他的传说,其中的一个让我莫名悲哀,记录下来,权当结尾:很多年后,苏州有一片松树林闹虫,喷洒各种农药都无效,结果农技师偶然发现了他的“松树花草套种说”,恍然大悟,在松树林中移植了其他品种,虫害得解。
一个人最大的悲哀,就是他的价值无处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