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
邙山。
邙山位于洛阳东北,春夏之际树木森列,苍翠如云。是洛阳北面的天然屏障,也是自古以来英雄豪杰必争的军事战略要地。
俗谚云“生于苏杭,死葬北邙”,邙山又是帝王理想中的埋骨处所,其实又何止是帝王?除了汉光武帝,南唐后主的陵墓在此,唐朝诗圣杜甫,书法家颜真卿等历代名人的英魂也永存在这绵延的山脉之间。
你若站在邙山脚下的木桥集,便可看见那座高耸入云的翠云峰,谁若想在翠云峰上建一座宫殿,那他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可这世上往往不乏疯子,在那山石嶙峋的峭壁上,俨然就有一座黑墙黑瓦的宫殿。
十一月廿四。
辰天宫内。
萧湘雨抱着一柄剑,用粗布包裹着的剑。
迈着无比沉重的步伐走进了宫门,他的上乘轻功在这一刻仿佛丝毫不起作用。
“你回来晚了!”
这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可他说出来却有一种慑人的威严,无论谁听了都会顿生凉意。说话的人是帝辰天,他脸上蒙着一块漆黑的面具,肩膀上站着一只睡眼惺忪的蝙蝠,背后的壁上同样绘着一只巨型的吸血蝙蝠。他端坐在一块巨石打造的座椅上,身旁站着苗意风,侯隐雷,魏晨雾三人。
“我知道!”
萧湘雨的回答很简洁,因恐惧而简洁。
“剑呢?”
“在!”
他双手捧出了剑,身着蝠翼装的教徒接过了剑,呈给了帝辰天。
粗布已碎成了布屑,寒光乍闪,剑已经出鞘。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一阵短促而又极致的安静。
紧接着是一阵响彻山谷的哀嚎,一条血淋淋的臂膀“嘭”的一声落在地上,是萧湘雨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不辞辛苦带回来一柄剑,却终究被这柄剑削去了手臂。
他用右手捂住左臂鲜血喷涌的伤口,整个人跪倒在地,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这一剑他原本可以闪避,但是恐惧已经麻木了他的神经。
风,雷,雾三人一语不发,辰天宫有辰天宫的规矩,这就是辰天宫的规矩。
“打入地牢!”
这是帝辰天的最后一句话,能用四个字说清楚的,他绝不用五个字,能用剑解决的,他绝不说话。
同日,向晚。
风中的凉意更重了一层,西边的天空上绽放着一片火烧云。
木桥集来了一个陌生人,一个戴斗笠的人。
他没有在任何地方逗留,而是直接走进了一家叫饮夜楼的屋子。
为什么说它是屋子?因为没有人可以界定它是什么场所,说它是妓院,确实不乏嫖客来往。说它是酒楼,也有人在此举办婚宴。甚至可以说它是个棺材铺,不过这儿陈列的棺材不是用来卖的,而是用来观赏的。
“客官是吃饭,还是住店?”
掌柜的是个五短身材的胖子,两撇八字胡中间有一颗紫黑的肉痣,笑容仿佛是刻在了他那圆圆的脸上一般。
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这几口棺材是给谁准备的?”
掌柜的憨笑道:
“棺材当然是给死人准备的!”
戴斗笠的人也笑了:
“莫非这几口棺材里有死人?”
掌柜的笑容就没停过。
“我这儿的棺材不装死人,而是给活人美好的祝愿,棺材棺材,升官发财嘛!”
他点点头:
“说的不错,看来这里的棺材确实非比寻常!”
“客官是个识货的人!”
“天下识货的人有很多,这不足为奇,而掌柜是个识人的人,这种人却并不多见!”
掌柜放下了手中的笔,笑眯眯的指着楼上道:
“客官的房间在二楼最东边的一间!”
“好,多谢!”
饮夜楼共有四层,这间房无疑是饮夜楼最大,最雅致的房间。房间里的桌椅床板均是黄花梨的材质,茶壶盏碟是钧窑的海棠红,一缕淡淡的龙涎香充盈着徐徐暖意,墙壁上挂着仇英的山水和唐伯虎的美人。
除了画中的美人,房间里还有一位美人,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一般。她的等待已经多时了,这种等待让人茶饭不思,所以她朝思暮想的都是那一声敲门音。
“咚!”
门终于被敲响,这一次不是错觉,她从床沿飞奔到门口,用尽全部的力气,打开了薄薄的两扇门。
“你终于来了!”
伴随着这句话的,是两行晶莹的泪水。
“我来了,凌儿!”
她“嘤咛”一声扑倒在他的怀里,晕红的脸庞紧贴在他宽厚的胸膛。
他轻抚着她细腻的发丝,面纱背后的眼神中流露出一股温柔的暖意。
天底下最冰冷男人,都会有温柔的一刻,这本是爱情的力量。
夜幕压低了天空,她抱的更紧了,就像抓住了悬崖边孤枝,一刻也不忍松手。他能清晰感受到她胸膛的体温,就像是荒地得到了春雨的滋养。
他们相互依偎着,踉跄着跌倒。依稀可见她那雪白如凝脂般胴体,和那双结实而又匀称的腿。
这是一个男人最忘我的时刻。谁也不会想到,就连她也想不到,他依然戴着斗笠,仿佛斗笠就长在他的头发上。
点点的繁星好似一颗颗的明珠,镶嵌在天幕上,她瘫睡着,而他已经整理好了衣襟。
“你又要走?”
她用疲软的语气问道。
“是!”
“去哪里?”
“你不必知道,因为我会回来!”
她惊的坐了起来道:
“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
“都这么晚了,不能明天早晨再去吗?”
她的语气有些嗔怪,而他却丝毫没有改主意的意思。
“不能!”
他压低了斗笠,踱步走出了房间,沿着木楼梯来到了一楼大厅。大厅里灯火通明,烛火投影在棺材上,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阴森。
掌柜的在“啪啪”的打着算盘珠子,客人大抵都走光了,只有几个喝的烂醉的男人伏在桌子上打鼾。
“这是要打烊了?”
他问道。
“客官可是能第一次来木桥集,饮夜楼从不打烊!”
掌柜虽然回答了,可手上依旧在打着算盘,甚至没有抬起头看他。
“好!”
他开始往外走。
“我劝你最好不要出去!”
眼看就走到了门口,他停下了脚步。
“哦?为什么?”
掌柜的停下了打算盘的手,又露出了憨厚的笑容道:
“因为木桥集的夜色并不美!”
可这句话里并没有笑意,而他并没有回头。
“我并不是去看夜色的!”
“那客官是?”
“去见一个人!”
掌柜的摇摇头笑道:
“不管你要去见什么人,我只是想告诉你,在木桥集,下午戌时三刻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出门,所以我这喝醉的客人,都只能在这桌上趴一夜!”
“为什么不敢?”
“因为你只有一条命!”
掌柜的语气很坚决,仿佛在说一件他笃信无疑的事情,而他却笑了,是狂笑。
“哈哈!若是我这个朋友非见不可呢?”
掌柜的摇摇头笑道:
“那客官回来时,我会请你喝酒,但我却不会提前准备酒!”
“那岂不是太没诚意?”
“不是,因为我断定你再也喝不上这顿酒!”
“哦?”
这声“哦”很轻,等掌柜抬头时,他已经不见了。
木桥集的夜比其他的地方更黑,也更幽深。这里的坟墓比活人更多,四处飘忽着淡蓝色的磷火,伴随着鸱鸺的惨笑。
他走到了一片旷野,旷野上遍布着墓群,他借着月光照路。每隔一段路,都会看见路旁有一些干瘪腐蚀的尸体,这些尸体都是流尽鲜血而死的,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恶臭,甚至连野狼都不屑于吃。
在墓群的中央,有一座低矮的茅屋,山神庙一般的大小,从仅有的一扇窗户可以看出,里面亮着灯。
他看见了,可等他看见的时候,茅屋外又多出了一个人,从屋子里走出来的人。
他看见了这个人,但他还看得不够仔细,这个人只有一条左腿,右腋下夹着一根烂木拐杖,黑白相间的头发乱如枯草,身上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味,仿佛十多年都未曾洗过澡。
更慑人的是那张脸,那张在暗夜中看不清的脸,如果你认为白天能看清,那你就错了。那张脸上刻着无数条疤痕,那些疤痕都是他自己一刀刀划上去的,疤痕上累积着疤痕,以至于白天也完全看不清那张脸。
长年夜间出行的人,能练就一双穿透黑夜的眼光,他一眼就看到了戴斗笠的人。
“呼……呼……”
这不是说话,而是喉咙中急促的呼吸声,就像恶狼看到羊羔一样的兴奋。
他扑了过来,动作更像狼,甚至比狼更敏锐,更迅猛。那条缺失的右腿似乎毫不影响他的灵敏度。
斗笠人纵身跃出了数丈之高,落地时剑已横在了他的脖子上,这是高手之间的一种特殊的默契,一个不下杀手,另一个不做无谓的反抗。
“看来你并不是个真的疯子!”
独腿人的喉中依旧在“呼呼”作响,他努力的克制自己道:
“你……你是谁?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从来没有没听过这种声音,带着呼吸的说话声,简直是来自于地狱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