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7点的时候,终于看到陈师傅拖着一辆油渍渍黑咕隆咚的板车慢腾腾走过来,进到店里,他顺势把那半边猪肉往铁钩上一挂,很快就开始卖肉了。
陈师傅和我父亲的年龄差不多,父亲在世时他和我们家的关系也不错,父亲去世以后他也比较关心我们。轮到我的号子时,我小声地对陈师傅说,请给我砍好一点的肥肉。陈师傅瞟了一眼肉票,脸无任何表情地说,你只有半斤票,又要好肥肉,怎么下刀呢?
我心里一凉,如果买不到肥肉,肉票用了,吃油的问题却不能解决,国秀肯定会不高兴的,回家怎么向她交代呢?
幸亏陈师傅的话虽然那么冷冰冰的,但陈师傅还是给我砍了半斤很好的肥肉。我高高兴兴地回家,把半斤肥肉交给了国秀。国秀接过肉,说,你忙了一大清早,赶紧吃饭,要不就赶不上出工了。
这天上午,我感到有了力气,心里老想着今天回家能吃到猪油了。我按照国秀平时的生活习惯推想,她会在一道我最喜欢的菜里头多放一些猪油,并且会把那道菜摆在我面前。油渣子怎么吃法呢?最好是趁今天又脆又香吃吧,但国秀一般不会这么做,她要藏一些时间以后再拿出来,她最不喜欢那种老鼠子不留隔夜粮的活法,总想细水长流,或许她会等到哪天来了客人,再把油渣子拿出来,桌子上就有了一个荤菜了,这样那半斤肉票也就做到两全齐美了。我又想,今天一进家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盛一碗滚热的饭,夹一坨猪油拌在饭里头,那该多香,多解馋啊!那猪油拌着的米饭,一张口就滚下肚,多少天来清淡的口水被这油腻一扫而光。我这么想着禁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但是,当我回家时,见国秀站在餐桌前,两眼红红的,显然刚才还哭过。我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支吾了老半天才轻声地说:“那半斤肥肉被我烧掉了!”
原来早上国秀从我手上接过那半斤肥肉,就把它切成小块,放进锅里,搁在煤火上,然后就去洗衣服搞卫生了。这一忙就把煤火上熬着油全忘了,直到闻到刺鼻的油烟味,赶忙去看时,半斤肥肉已经成了乌黑的焦炭。
国秀说罢,两颗很大很亮的泪珠滚落下来。我没有责怪国秀半句,倒觉得她当时的模样特别好看,这个印象一直保留到现在,如今每每遇到什么高兴的事情,我会无端感慨:国秀年轻的时候其实也挺漂亮的!当然国秀一点都不知道我内心这么想过。
等国秀的情绪稳定下来,我拉她坐下,安慰她,说一些当时我自己都认为是天方夜谭的话。我说:国秀莫气,将来总有一天,我们家喂一头两百斤重的大肥猪,过年时宰了,熬一大缸子猪油,熏几十斤腊肉,多余的拿到街上卖了,给你和孩子都做新衣服!
国秀认真地听着,终于破涕为笑,她抬起手来,摸了摸我的前额,又指了指屋外,说:“你脑壳没发烧呀,你再看看,太阳老高的,怎么说梦话了呢?”
8.杀年猪
农村实行责任承包以后,农民家里缺粮食、少油盐的状况很快改观。我家5口人,母亲、我、国秀、两个孩子,共承包到三亩五分田,一亩多旱地,一片山林。为了养家糊口,我和当时所有的农民兄弟一样,精心地打理着承包到的田地,春种、夏锄、秋收、冬藏,样样自己操心,国秀全力相帮。一年下来,水田里能够收获三千多斤稻谷,旱地里挖回十多担红薯,山林里收获八十多斤茶油,还喂养了家禽家畜,各种蔬菜、豆类都自给有余。
这责任承包的政策简直是一种魔力,多少年来,在饥饿中挣扎的农民,一夜之间居然什么都不缺了。
1984年过完春节不久,我和国秀商量,今年我们家要杀一头大肥猪过年,圆了当年的梦。国秀满口答应。不久就买了一头小猪仔,国秀一日三餐精心喂养,那小猪仔长势特好,稀毛、白皮,十分可爱。
那时候,我们村上成立了建筑公司,我担任公司经理,整天都在工地上忙碌,家里的事情,包括两个孩子,全由国秀操劳。好在家里油盐柴米,样样不缺,国秀越干越欢,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临近旧历年关的时候,那头小猪仔已经长成足有两百斤重的大肥猪。
一天傍晚,我从建筑工地回家,吃、洗完毕,我和国秀躺在床上,国秀对我说:“只差十多天就过年了,我想在近几天把猪杀了,好不?”我说:“好!”国秀又说:“你盘算一下,给我一个准数,这猪杀了后,留多少,卖多少,送人多少?”我没回答国秀说的这些问题,心里老想着基建工地上的事。国秀就不问了。她按照自己的主意,告诉我把猪杀了后“留、卖、送”的具体数字,然后问我好不?我连忙说:“好咧!全部都交给你当家作主!”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交代国秀,要熬一大缸子雪白的猪油,卖掉的钱给她和孩子们买新衣服过年。国秀听我这么说,脸上挂着笑,对我说:你只管去做你的事,这些我都会安排好的。
又过了两天,国秀张罗着请师傅把猪杀了。留、卖、送多少,我都没管,都由国秀做主。但后来国秀告诉我,卖掉的猪肉收入有124元,只是这钱是不是给他们娘三买了过年的新衣裳,我至今也不知道。
9.感受自助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到如今,中国人见面有一句现成的问候语——吃饭了没?并且问的都是吃饭,就没见到有人问吃菜的。所以,有人调侃说中国人前世是饿死的,不无道理;所以,如果有一天有人说,有一家餐馆,白米饭敞开肚皮吃,有几十道鲜美可口的菜肴,荤素任你挑选,啤酒饮料管够,还有各类点心十多种,更重要的是价格十分低廉,每位不过16元罢了。
在某个时期,如果有人传出如上的新闻,是根本不可能让人相信的。但是,此类事情,在改革开放之后,在中华大地上确实流行过,火爆过。人们对这种吃法冠之以“自助餐”。
上了年岁的人大概都记得,中国的改革开放是从农村开始的,农村的改革开放是从土地承包责任制开始的,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没几年,市场上各种生活物资,什么吃的穿的用的,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城市里的所有计划票证都取消了,什么粮票、布票、油票、煤票、豆腐票……这些以往人们梦寐以求,无比珍贵的东西,一夜之间变得一文不值。农村人不稀罕票了,城里人也不以票为荣了。
城里的所谓“自助餐”也就在这个时候应运而生,并风靡一时。应朋友的邀请,我曾经去感受过一次,吃的时候就产生了一个想法,要带全家人都去吃一回。
回到家里,我把吃自助餐的事情向妻子国秀如此这般描述一番,说得有声有色,十分生动形象。国秀怎么也不相信,说,哪有这样的好事?我说,你如果不信,我们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们全家去吃一回怎么样?国秀马上就答应了。我们全家四人,来到益阳市大码头的一家自助餐馆,在一张四个座位的餐桌前坐下。餐厅服务员带着一脸的笑,马上过来招呼,给我们每人架好一口小锅,放好锅底,点上酒精灯,摆好碗筷,倒上茶水,最后很有礼貌地说:四位请自便!
国秀和孩子们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有些手足无措。其中国秀确乎有些傻了。我是来过一次的,就当起了老师。我告诉国秀、女儿志群和儿子志宏,自助餐的含义,怎么吃法,怎么付费等等。
大家听明白了,就动手忙碌起来。国秀的饮食观念显然还停留在原来的位置上,她夹来很多的肉食,不住的往孩子们的锅里堆。女儿志群不高兴了,说,妈妈,我们要自助,你这叫自助吗?我趁机调侃国秀,说,自助餐每位16块钱,吃多少都不另外收费,但没吃完的要收费的呢!说得国秀一脸通红,顿时斯文了许多,也不再给孩子们夹菜了。
我坐在餐桌前,慢慢地喝着啤酒,看着国秀和孩子们自挑、自煮、自乐的模样,不由得想起以往的苦日子,想起故去的父亲,他没能赶上这个好年景,忧伤与快乐一齐涌上心头,但我对谁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