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说的没错,很窝囊,”她看了他半晌,忽然说道,“如果他知道你就这样走了,会更瞧不起你。”当然腿的事情,包括身世暴光的事只是意外,但这样走了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丁煜没有说话,眼睛看着窗外,李品以为他根本就不会接话,然而他却终于转回头,道:“那要怎么样?腿已经治不好了,血缘也无法改变。”都是覆水难收的事。
“丁煜,想想你为什么回来?”李品道,“你敢保证你回了美国就会心安理得,无牵无挂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心安理得,你又知道什么?”丁煜的声音下意识的高了一些。
“好,好,我不说,”走都走了,李品举起手,不想跟他大小声,停了一下,低着头道,“丁煜,这次我不陪你去美国,我们的经济约到你上飞机起结束。”
丁煜一愣,显然没想到,好半晌才道:“为什么”?
“我已经向法院申请重新审理我父亲的案子,我要留在这里把事情办完,”她抬起头,“不管结果如何,我总算试过了,以后都不会再怀着不甘。”
她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丁煜呢,而丁煜却只是看着她,然后眼神移开,又看向窗外,半晌才道:“随便你吧。”
却又猛然开了窗,发热的空气直撞进来,连同外面的喧嚣。
没有谁会一直陪着谁的?终究要一个人各走各路,丁煜伸出头去看向前方,前路茫茫。
领了登机卡,发现胖子一家竟然也来了机场,胖子抱着儿子,后面跟着他的老婆。
“你们怎么来?”这是丁煜第一次看到胖子的儿子,小家伙一看到丁煜就笑,一点都不怕生的伸过手来要他抱。
丁煜下意识的皱了下眉。
“老朋友嘛,当然要送,来抱一下他。”胖子把儿子往丁煜怀里塞。
一股奶香,连同口水向他招呼过来,孩子肥胖的手快乐的在丁煜脸上拍啊拍,丁煜不敢太用力,又拍抱不紧掉下一来,人有些为难。
胖子的老婆在旁边看得哈哈大笑,总算把孩子接过来,丁煜发现自己的肩上已有一大滩口水。
胖子只当没看见,忽然想到什么,伸手哥俩好的拍拍丁煜湿答答的肩,把丁煜拉到一旁,问道:“丁煜,暖风有没有找过你啊?”
丁煜一怔,眼神飞快的闪了闪,然后摇头:“她有什么事吗?”
“还不是你让我送她和她妈房子的事,我把产权书给她,说是你让我转交的,可是她就是不肯收,我说这我可作不了主,要还就自己还去,然后我又跟她说你今天就要走,要还也不一定有机会,她就愣住了,想了半天才说今天把东西还你,顺便算是送你,她今天没找你啊?”胖子问完,想了想,自顾自的点点头,“看来是收了,一百多万的房子,谁不想要?”
丁煜没作声,收了就好,算是补偿吧,不管是对那件事,还是符蕾多年的养育之恩,这是她们应得的,然而又无端的失望,却不知道自己在失望些什么,人笑了笑,伸手拍拍胖子,走开了。
离登机时间还有点距离,丁煜并不是多话的人,也没有多少离别情可以说,所以没说几句,便准备进检票口,让胖子他们都回去。
“丁煜啊,要经常回来啊。”胖子看丁煜转身就要离开,忽然的哭,然后怀中的娃娃也开始哭,一个胖胖的大男人和怀中的娃哭成一团,让机场里很多人停下来看。
丁煜最不会这种狗血的场面,看胖子哭,头立刻疼起来,但不可否认,因为这一哭,心里顿时酸涩起来,来时是风光明媚,现在却只有一个人离开,伤残的身体,疲累的心,他到底因何而来?
猛然转身,他学不来胖子那般痛哭,人进了检票通道。
暖风自窗内看着空中的一架飞机飞过,带着轰鸣声,渐渐地不见了。
胖子说丁煜要走,她想过去机场亲自把房产证还给他,也算顺便送他,事情发展到现在,她已经谈不上多怨他,毕竟已过去十年,有些事情忘了比记住更让人轻松些,然而……。
她回头看看病床上还在昏睡的吴征,他又病发了。
也许是天意吧,反正去不去也没什么区别,那些文件她可以还给丁建国,是一样的。
终于还是走了,这是她所希望的吗?再也没有人来烦她。
门被推开,暖风回头,是吴奇。
“这里有我,你先回去吧。”他轻轻的说。
暖风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点点头。
人拎了包出门去。
“丁煜今天走了,你知道吗?”吴奇在她后面说。
暖风点点头:“知道。”
“怎么不去送他?”
“本来要去的,但因为……。”他是指吴奇的事情。
吴奇“嗯”了一声,似乎想到什么,道:“虽然二叔病了,但吴征还有我们,你不用跟进跟出的。”
他似乎话里有话,暖风怔了怔,侧头看他,他瘦了些,精神却不错。
“我回家了。”她没有说什么,人往前走。
“暖风,”吴奇叫住她,停了一下才道,“他都走了,我们可不可以当什么也没发生?”
暖风停住,没转身,说道:“是我们本身不适合,你还不明白吗?”
“你敢说一点也没有因为丁煜的缘故?”
暖风不由得回过头来,脑中忽然想起吴征问她的那句话:那么现在呢?还喜欢吗?
“没有。”她记得当时自己的回答是,不喜欢。
外面在下着雨,刚才上地铁时还不算大,出来时却忽然转大,很多人因为没带伞等在地铁口,暖风撑着伞,在雨中慢慢的走,经过包子铺时才想到自己还没吃饭,将最后三个买了下来,母亲喜欢吃这家的包子,带回家正好可以一起吃。
因为雨大,小区里连溜狗的人也不见了,暖风下半身到膝盖的地方都已湿透,现在已经是秋天,虽然白天时仍是很热,但到了晚上,雨水上身,竟然有些冷,暖风不由加快脚步,想快点回家去。
楼下铁门口窄窄的檐下坐着一个人,身形高大,身体靠在墙上看着她,而他应该已经坐了很久,那一小块屋檐根本挡不住风雨,他身上已湿透。
暖风撑着伞看着他,看清楚他是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
人有种说不出的情绪,在看到这个人去而复返时。
“你不是走了吗?”她终于说话,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吃惊。
丁煜刚才看到她在不远处缓缓走来时就已认出她,人没有动,只是看她走近,看她在看到他时微微的吃惊,还是没动。
然后隔了好久,人才站起来,暖风看到他湿透的裤子贴在腿上,显出腿部的肌肉,她忽然想起,他的一条腿还受了伤。
“我听胖子说你会来送我,”丁煜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然后我就等着,让其他人都回去了,一个人坐在候机厅里等,我想你可能路上堵车,或是不能及时请出假,因为你以前答应说要做的事一定会做的,所以我就等着,然后发现已经很晚了。”他说的心平气和,却又有明显的落寞,人看着暖风。
这就是没走的理由?暖风看他许久,半晌才道:“上来吧,把人弄干。”
开了铁门,两人进了楼,走路时,丁煜明显的拐,暖风叹了口气,替他拿行李,他坚持不肯,她便只好先去按电梯。
电梯里的空调开调开得极大,吹在淋湿的身上极冷,暖风看着丁煜的头上滴着水,很想问他为什么不找个地方躲躲,但最终没有问出口。
进门时,母亲看到丁煜明显的吃惊,看到他手里竟然还拿着行李,以为他是想搬回来,顿时将他挡在门外。
“丁煜,你想干什么?”
丁煜,没作声,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妈,让他进来吧,不早了,你这么大声音,邻居会说。”暖风在旁边道。
符蕾看看他一身湿,犹豫了一下,终于让开路。
暖风拿了拖鞋过来,让丁煜换,他走进屋,行李放在门口的地方。
“有衣服吗?先去洗个澡,这是毛巾。”暖风将一条新的毛巾递给他。
丁煜又回到门口翻行李,人蹲下时,脚跟处抽痛了一下,他皱着眉,没有作声。
符蕾看着他,听到暖风说:“妈,你先去睡吧。”
便冷着声音:“不行,我得看着他,万一他又做出什么事来。”
丁煜的身体震了震,从行李里拿出衣服,人站在门口,没有动。
裤脚的水滴在地板上,他看着手中的衣服,符蕾的话似乎让他一下子从梦里醒来,他是怎么错过了飞机?怎么来这里?怎么在雨中等了这么久?怎么上楼来?然而真的在这个家里,暖风给他拿毛巾,像梦一样,一切只因为暖风说会来送他,本来梦做的很好,却因为符蕾的那句话忽然醒了。
怎么,就没走成?
暖风在身后叫了他一声,他回过神,一拐一拐的走回去。
“浴室在那里,”暖风指指浴室的方向,看他走过去,无端的又加了一句,“把水温调高一点,腿上用热毛巾捂一下。”
丁煜停住,手中的毛巾,因为暖风的话被他无意识的握紧,胸口有很热的东西涌上来,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暖风痛心的说,丁煜,你又逃课,或是很无意的说,你衬衫上的扣子我已经钉上去了。他以前从不觉得这样的话有多重要,觉得她烦得要命,然而此时听来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浴室门关上。
“暖风,你疯了?”符蕾一把拉过暖风,“你怎么把他往家里带?”
暖风已经换了干的衣服,蹲下身擦地上的水,听到母亲这么说,停下来,道:“妈,如果是你,你也会让他上来的吧?”母亲就是这样,口硬心软。
符蕾愣了愣,回过神道:“我才不会管他死活。”
暖风没再说话,擦干了水,把刚才买的包子拿出来,还是热的,又把母亲替她留的饭菜放进微波炉,如果从机场过来,丁煜也应该没吃晚饭。
符蕾看她忙,叹了口气,又转过头去,开了电视自顾自的看。
丁煜出来时,就看到桌上摆着饭菜,他用毛巾擦着湿头发,看暖风盛了一碗饭放在桌上:“来吃饭吧。”然后就去厨房把她刚才用完的碗筷洗了。
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时光,他慢慢坐下,拿起碗筷。
然后一口饭扒进嘴里时,那熟悉的味道一下子包围他的味蕾,就如同很多年前,他玩得忘了时间,符蕾早已睡了,而暖风还等着,帮他准备晚饭,一切,就像是昨天的事,而事实是,他已经失去了十年。
忽然地,他眼睛湿了。
完全的措手不及。
暖风出来时正好看到这样的场面,她愣在那里,不知道是该走出去,还是退回厨房,看着他一边流泪,一边拼命的吞咽着饭,自己的眼竟也跟着湿了。
十几年,毕竟像家人一样生活过十几年,就算里面带着恨,带着怨,但这种感情却不是轻易抹杀的,丁煜终于将满碗的饭吃完,却吃得狼狈,人慌忙的站起来,走到门口。
“我走了。”他甚至不肯回头,拎着行李就出去。
“等一下。”暖风回过神,追出去。
外面还在下雨,丁煜拖着行李一跌一拐的走在前面,暖风好不容易追上他。
“刚换的衣服,你又想淋湿吗?”暖风撑着伞,努力的举高,替他遮住头顶的雨,“你要回你,丁建国那里吗?我送你上车。”
丁煜停住,眼睛看着暖风:“因为那个人的事让我意识到我的行为其实也是强奸犯,所以我本来想逃走的,”他说,“但是现在我忽然不想逃了,因为我想,重来一次。”
他说完往前走,把暖风一个人留在那里。
暖风这次没有追上去,看着他走远。
4.生日快乐
吴征这次入院似乎很严重,去医院时,暖风正好看到吴妈妈从吴征的病房出来,靠在墙上默默的哭。
“医生说他再这样,情况会越来越糟,可能哪一天就醒不来了。”她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用力抓着暖风哭泣,本来丰润的脸一下子瘦了好几圈,平时爱漂亮的她,竟然好像老了十几岁。
“没事的吴妈妈,吴征一定会挺过去,你要保重身体,不然吴征看到一定会心疼。”只有这样安慰,暖风自己也心乱如麻。
推门进去,吴征在看电视,眼睛定在频幕上,却并没有焦距,明显是在想着什么,看到暖风进来才回过神,冲她淡淡地笑。
“没时间就别来了。”他想坐起来,却没什么力气,暖风上去扶他,碰到他的手臂,明显觉得他瘦了很多,心里一阵难受。
“丁煜进了市篮球队做教练呢。”吴征的眼还是看着电视。
暖风看过去,丁煜穿着西装,从篮协负责人手里接过合同,旁边一堆人鼓掌。
“听说,是天价的合同。”
“是吗?这样也好。”暖风并没有多大反应,在床边的椅子里坐下,拿了苹果切,真是要重新开始吗?她脑中却在想。
吴征看着她的动作,抬眼又看着她温和的侧脸:“过几天,”他说,“我答应我妈了,等我病情稳定一些,就去英国吴奇替我找的那家医院。”
暖风切苹果的手停住。
“其实早该去了,以前总是拿你和吴奇作借口,现在这个借口没了,说到底,我是怕治不好,客死异乡,到最后连……。”连想看你一眼也看不到。
他本来想说,却没有说下去,只是微笑的看着暖风。
暖风却笑不出来,把苹果切了一块给他:“不要胡说,国外的医学水平比国内高,可能有办法治好你,也可能有适合你的心脏。”
“但愿吧。”其实不抱什么希望,但他顺着暖风的话说。
有的时候,他不希望总是让暖风担心,就算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也没有必要像家人一样时时来照顾他,但有时候,他希望她就是家人,最好时时都见到她,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在他面前就好。
但后者是不对的,既然他们只是朋友而非家人,再加上他实在抵不住母亲的请求,所以他只有去英国试试,他不觉得那是一次生机,但这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丁煜坐在胖子的面包房里,背对着柜台,看胖子忙着招呼客人,便随手拿了靠自己最近的一个面包吃了一口,他只不过觉得无聊,随便往嘴里塞点东西,然而入口的面包却出乎意料的美味,不觉低头看着手中很不起眼的面包,然后又往嘴里塞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