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车去了蓝桉的家。
我不喜欢那里。
那幢大房子,让我生不出一丝好感。
曾经,十六岁的我站在门前,只有难堪和自卑。
它总让我觉得,自己和蓝桉,天差地别。
秋日的阳光,明亮柔丽,弥散在宽敞的客厅里,Icy穿着一件暗蓝的卫衣,站在中心的圆桌旁插花。那是一只白色的,英国手绘古董花瓶。Icy选了深红海竽,跳脱鲜明,像素描本里的一抹血色。
Icy不疾不徐地摆插着花枝,仿佛没看见我走进房间。
我说:“Icy,我有事找你帮忙。”
他的眼风,漫过我说:“先等一会儿。”
自从蓝桉回来之后,我们忽然就变得极疏远了。也许是之前彼此依赖的前提不在了。他找回了蓝桉,而我却彻底地失去了。
Icy拿着一枝海竽,摆弄了一会儿,似乎怎么也不满意,于是拨出来,扔在桌上说:“心浮气躁,插不好了。”
“现在可以说话了吗?”
他这才转过身,看着我说:“什么事?”
“你之前给我看过的视频还在不在?”
“怎么了?”
“我想给蓝桉看看。”
“为什么?”
“他看了,说不定会想起什么呢。”
Icy微微笑了笑说:“酥心糖,你受的伤还不够吗?你离开他,两个人过得不是很好,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呢?如果他看了,仍然想不起你,那你就只剩下绝望了。”
“Icy,如果现在的蓝桉忘记的是你,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你会不会争取?我求求你,这可能是我最后的机会了,你帮帮我好吗?”
Icy想了想说:“好吧,你跟我来。”
Icy带着我去了车库,开出一辆黑色的Mini,载着我去了“小白”。
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卓尔亚湖低低的水声,让人安静,也让人悲伤。
因为“小白”没有人住,梁姨夫妇也已经离开了。他们每周会回来打扫一次。Icy带着我,去了他二楼的卧室。
那已是傍晚时分,夕阳的残色,把房间晕染成绮丽的紫红。Icy打开他的衣橱,横推开挡板,那竟是一扇拉门,后面有一个十分宽敞的衣帽间,柔和的射灯自动亮了起来。
不过衣帽间里没有一件衣服,中间放了一张木桌,上面极整洁地排列着酒瓶、遥控器之类的杂物。我讶然地环视着四周的墙壁,心底泛起一层层的震惊。
墙壁上贴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照片。而照片的主角只有一个——就是我。
有十三岁的我,十五岁的我,十七岁的我,二十四岁的我,二十六岁的我……
我颤声问:“这些……都是谁拍的?”
“这还用问吗?”
“那你为什么不拿给他看?”
Icy散淡地说:“酥心糖,蓝桉之前就问我有没有过这些照片和视频,但我告诉他没有。”
我一怔,说:“公司VIP的名单是不是你删的?还有发给代理公司的E-mail,是不是你改的?你为什么这样做?”
Icy默认地说:“我这是帮你啊。我不是和你说过,你不该再去见蓝桉了,你应该离开他。你们是彼此的劫数,在一起只会有灾难。”
“我和蓝桉的事,你不用管!”
“你们说得倒还挺像。”Icy拿起桌子上的遥控器,轻轻一按,房间里的灯就暗了。屋顶的投影,在布满照片的墙壁上,投出一方光影……
那还是初中的时光,空气被熏蒸出透明的光晕,蝉隐身在树枝里,鼓噪着缓缓上升的温度。
我和唐叶繁正坐在“长草花园”的草地上。
唐叶繁说:“哎,卓涛怎么没来?放学还看见你们在一起说话呢。”
我说:“他被代学老师叫走了,据说这次测验,他选择题得了零分呢。”
镜头渐渐地拉远了。
那是从破旧的木马上拍下来的,镜头前,一个少年穿着薄薄的衣衫,任风吹动他黑色如墨的头发。
那是蓝桉,如隐匿在净空中的天神,垂视人间。
Icy拿着DV说:“喜欢,为什么不去见她。你这样偷偷看她有什么用呢。六年了,她从不知道。”
“你的话好多。”蓝桉有些不耐烦。
Icy却笑了,他随手捡起一块石头,远远地向“长草花园”掷去。蓝桉微皱眉,反身揪住他的领口,将他直摔在木马的天棚上。
他伏下来,紧压在Icy的身上,冷声说:“我和苏一的事,你不用管。”
老木马“吱吱呀呀”,晃响了一阵,落下一片灰尘。
Icy弯了弯单薄的嘴角,透出捉摸不透的笑意。他的鼻尖,离蓝桉的面颊那么近,浅浅喷散着低暗的药香。
Icy说:“我只是怕你再不说,她就把你忘了。”
“忘了又能怎样?她很快就会想起我。”
蓝桉的眼睛,瞬间闪动起光芒。那光芒让Icy感到一阵隐隐的不安。
这是我初中最后的一个夏天吧。
简单、快乐、悠长,仿佛空气里都浮动着闲散无忧的绒毛。
我有永远宠溺我的唐叶繁,有守护我如猎犬的卓涛,有可以交换任何秘密的谢欣语。
他们就是我十五岁的全部。
Icy按下暂停键,撕掉整墙的照片。光洁的墙壁上,定格着蓝桉明澈的眼睛。
他说:“看到了吗?这是他决定进高中的前一天。你看他的眼睛里,是爱你多一点,还是恨你多一点?”
我张着嘴,却无法回答。
他有理由爱我,也有理由恨我。我分不出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Icy拿起遥控器,又选择了一段视频。这一次,DV固定在了暗处,我认识那个地方,应该是施罗的办公室。
……
冰冷的月光透过古旧的高窗,匍匐在地上,像块毫无血色的皮肤。Icy一声不响地坐在暗影里。
蓝桉突然从外面走进来,重重地摔上了门。Icy在巨大的声响中,浑身一颤。蓝桉的脸上凝着肃杀的神情。他说:“给我滚过来!”
Icy僵直地站起身,走到蓝桉面前。
蓝桉说:“在鬼屋里恐吓苏一的是你吧?”
Icy没有回答,只是直直地看着他。
“打苏立诚的事,也是你干的吧?”
Icy仰起下巴说:“是我。”
“管好你的谢欣语,苏一的事,你少碰!”
“心疼了是吗?”Icy僵硬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狠毒。他说,“你放心,你下不了手的事,我会帮你。以后,我还要有更多的手段对付她。”
蓝桉忽然掐住他的脖子,恼羞成怒地说:“你敢!”
Icy的喉咙被挤压出古怪的咯咯声,可依然挤出几句话:“我为什么不敢!你别忘了,你回来找她,是为了报复,不是为了让你爱上她!”
蓝桉用力一推,把Icy摔在了地上。
不过Icy看起来,并不在乎,反而露出一种古怪的得意。他揉了揉脖子说:“蓝桉,你要记住,是苏一一家害死了你的父母,你是因为她才会遭受这么多苦难。你要恨她!你必须恨她!”
“住嘴!”蓝桉怒吼了一声,随手抓起施罗挂在墙上的教鞭,凶狠地抽过去。
可是Icy却站起身,倔强地昂着头,说:“你打吧。你打我,只因为你知道我说得对。你有资格喜欢苏一吗?你喜欢她,对得起你的父母吗?你和她在一起,不觉得内疚吗?”
蓝桉在他的逼问中,失去了理智。皮鞭像雨点一样,疯狂地抽在Icy的身上。
Icy死咬住嘴唇,不发出一声乞求,只有眼泪,从他淡色的眼睛里,倾泻而出。
突然,Icy哈哈地笑了,他指着蓝桉说:“你看看你自己,你看看你自己!你可真不愧是施罗养大的孩子!”
蓝桉高举皮鞭子的手,一瞬僵在了空中。
人类真是地球上最奇怪的生物,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成长成自己最讨厌的那个人。
他曾那样痛恨施罗,可他却把施罗的暴戾和凶残,无影无形地复刻进自己的性格里。
蓝桉重重地把皮鞭摔在地上,转身走了。
黑暗里,Icy轻吁了口气,像一条失水的鱼,软软地滑脱在地上,有鲜血从他薄薄的衣服中透出来,氤氲一片。可他就那样一声不响地坐着,像一尊残破而悲伤的雕像。
Icy缓缓地解开上衣的扣子,露出他清瘦的身体。
时间已经相隔这样久,但依然可以看见那些触目惊心的鞭痕。
那显然不是一次留下来的。
我颤声说:“他以前经常……”
Icy一眨不眨地望着我,说:“我不恨他,因为我知道他内心的煎熬。现在你应该能明白什么叫作I care for you吧。只有我,才能转接他的痛苦。所以酥心糖,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让他想起你?为什么要让他在恨与爱中挣扎。你放过他吧!放他无风无浪地生活。他没有你,不过是冰冷无情,可是他想起你,就只会痛苦和暴戾!”
我的泪不自知地滑下来。但不知是在为谁悲伤。
蓝桉?
Icy?
还是我自己?
命运的把戏永远是我无法逾越的鸿沟,一遍又一遍地轮回在我的生命里。
Icy在我发愣的时候,拿起一只移动硬盘。他扯掉上面的数据线,投影瞬间变成了蓝屏。他说:“酥心糖,蓝桉失忆的这几年,是我最平静的几年。我有时间去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不用再为了报复你,去学什么黑客。没错,有关蓝桉的过去,我都删掉了。它们现在只储存在这个小东西里。原本,我是留给我自己的。可是我发现,回忆真的太痛苦了。我为什么要留着这些痛苦呢?”
他从桌上拿起一瓶纯净的伏特加,拧开盖子,喝了一口,余下的尽数倒在掉落的照片上。然后把硬盘,扔在上面。
我惊疑地问:“你想干什么?”
Icy从衣袋里拿出一只打火机说:“酥心糖,我们都不要回忆了,好吗?”
说完,他就点燃了打火机,扔在了照片上。
我大喊着:“不要!”
可是晚了,烈酒像破解了封印的妖物,变作欢跃的火焰,蹿跳起来。Icy 抓住我的胳膊,把我直拖出衣帽间。
我尖叫着说:“你放开我!”
可是滚滚的浓烟,却呛得我不停地咳嗽。
Icy说:“走吧。都结束了。”
我猛地推开他,说:“你走开!”
我看见他床上的被子,想也不想披在了身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火光冲天的衣帽间。
那个密闭的空间,早已被浓烟盈满了。
我看不清路,却也没有害怕。
我只是知道,火光最凶猛的地方,一定是在灼烧着蓝桉的记忆。
那是他大脑最后的备份,我不能任由它烧成灰熄。
我冲过去。它就躺在火焰里,周身烧得炭黑。
我不顾一切地把它捡起来。
皮肤和烧焦的塑壳,瞬间纠缠在一起。
可我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带着它逃出去,逃出去,逃出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冲出了衣帽间,四周都是翻滚的黑烟。
我已经无法呼吸了,飞散的火花,引燃了我身上的被子。头发在炙热的空气里,脆黄卷曲。
我是要死在这里了吧?
怀抱着蓝桉最后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