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川镇的夏夜,在记忆里,总是格外凉爽,星星像是发光的海藻,闪烁在深暗的夜空中。我和蓝桉常常会爬到屋顶上纳凉。有时,他会和我讲些住在省城的事,比如,和妈妈去很大的剧院看音乐剧,或是跟着爸爸去参观博物馆。
不过,对于六岁的我来说,最喜欢听的,还是游乐场里,那座闪着各种彩灯的旋转木马。
我努力把它想象成童话书中的插图,自己坐在南瓜马车里,旁边是骑着白马的王子。
后来,妈妈还真的带我和蓝桉去过一次。
那应该是晴朗的初夏,被阳光浸透的省城,缓缓飞散着流离的颜色。
妈妈站在游乐场的花坛边,给了我二十块钱,说:“你们两个乖,在这里玩。妈妈一会儿就回来。”
那时我兴奋极了,转椅、碰碰车、丛林飞鼠……每一种游戏都传来欢乐的尖叫声,吸引着我。
蓝桉说:“走吧。我们去玩。”
可是,妈妈不在身边,那二十块钱,我不敢花。现在想起来,我真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孩。蓝桉只好陪我玩不花钱的荡秋千。
然而妈妈说的“一会儿”可真长啊。我和蓝桉“吱吱呀呀”地荡到了天黑,妈妈也没回来。
我开始有点怕了,脑子里有各种可怕的念头冒出来——妈妈是不是出事了呢?省城的汽车这么多,会不会是……
“哎,你妈会不会不要我们了?”蓝桉在一旁提供了另一种答案。
“你少胡说,我妈才不会不要我!”
我尖叫着反驳,可又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蓝桉的手,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
旋转木马是游乐场里最闪耀的地方。我拉着他,走过去,坐在围栏的台阶上。我觉得坐在这里,妈妈回来一定可以看得到。
蓝桉大概要被无聊死了。他说:“酥心糖,要不,咱们去找找你妈吧。”
我摇摇头说:“省城这么大,去哪儿找啊。再说了,我妈回来怎么办?”
“那……咱们去坐木马吧,你妈一来,肯定能看到我们。”
“啊?”我像看怪兽一样看着他。妈妈都找不到了,他还有心思玩。我说,“蓝小球,你不急吗?”
蓝桉理所当然地说:“酥心糖,你傻不傻,要么找,要么等,你着急也不能把你妈急出来。你想啊,不管咱们坐在地上,还是坐在木马上,和你妈回不回来有关系吗?”
“呃……好像……是没什么关系。”
蓝桉这个很有诱惑性的反问句,让单“蠢”的我,暂时性地屏蔽了担忧。当然,此时的木马,也太过诱人。它就像童话书里的一样,梦幻、漂亮,闪耀着不真实的光。
那时还是两块钱可以玩好几圈的美好时光。我钻进了梦寐以求的南瓜马车,倚着摇摇晃晃的窗口,假装是去准备参加舞会的公主。而蓝桉这个闲不住的家伙在马背间,跳来跳去,乐此不疲。后来,他在我身边的木马上停下来。
那是匹顶着翎毛,向前飞奔的黑色木马。
我趴在马车的窗口,仰头看他。
他还那么小,却像一个无畏的骑士,驱散了我内心的恐惧,给了我不再害怕的笃定。
我学着书里公主的语气,说:“蓝小球,你愿意永远保护我吗?”
我忽然感到有人在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是蓝桉。
不知什么时候,他也起来了。他坐在床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墙上木马的光影,脸上现出一种似曾相识的神情。
我凝固般地坐着,任由他微凉的手指滑过我的发梢。我好怕轻微的移动,都会打破他突现的温柔。
蓝桉喃喃地低语说:“我愿意。”
我全身触电似的一震。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十年前,坐在木马上的蓝小球,就曾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三个字。他是和我一样,也陷入了有关木马的回忆吗?
我抬起头,颤声说:“你……说什么?”
可是蓝桉突然拿起枕头,砸向台灯。
“哗”的一声,房子里一瞬失去了光亮。蓝桉捂着头,疯狂地叫嚷起来。他像在经历着无法言宣的疼痛,而我却只能束手无策。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他,无助地叫着他的名字:“蓝桉,蓝桉,蓝小球……”
黑暗里,他终于平静下来。
他把头,靠在我的肩头,身体传来微微的颤抖。
我心疼极了,抚着他的头发说:“没事了,没事了,不要再想过去的事。不管发生过什么,都忘了吧。”
蓝桉就像个无力的孩子,任由我抱着,没有一丝回应。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哧”的一声轻笑。
像是细细的男声。
我警觉地转过头,问:“谁在那儿?”
可是,密黑的房间里,再没有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