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想过会见到真正的Icy。
这三个字母,曾经一度是我噩梦的代名词。
可此时,他却无比真切地站在我面前,身上传来的气息,仿佛不是真实世界的妖物。
他说:“酥心糖,我们喝杯茶吧。”
我冷冷地说:“不要叫我酥心糖,这个名字不是你叫的。”
Icy轻声笑了,说:“你这么凶,可就听不到蓝桉的故事了。”
Icy摘掉围裙,里面是一件白色开司米背心搭浅粉衬衫。我不得不承认,很少有男孩子可以把粉色穿得这样恰如其分,简净、纯美,没有一丝烟火气。花台的旁边,摆着白色的圆桌和椅子。Icy拿起桌上的骨瓷茶壶,倒了两杯红茶,说:“这株老昙马上就要开了,一起等等吧。”
我坐了下来,说:“我不想看昙花,我只想知道蓝桉。”
Icy在茶杯里加了奶和黄糖,用小银匙慢慢搅动说:“酥心糖,你要有点耐心才行啊。我和蓝桉的故事,比你和他的,还要长。”
十八年前的冬夜,天气极冷,月亮在云隙间透出薄薄的光。七岁的蓝桉,站在圣贝蒂斯教堂里,抬头仰望着白色的上帝神像。
两年前,我妈妈把他从这里领养回家,两年后,却又被他姑姑蓝景蝶接了回来。
不远处的蓝景蝶与神父施罗轻声耳语:“这一次,一定不要让他再离开了。”
施罗颔首说:“你放心吧。上次那个女人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就把他领走了。”
蓝景蝶用鼻子哼着说:“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让他在外面跑了两年。要不是我想起来问问,他还回不来呢。”
“当初你不是说,他以后是生是死都不关你的事了吗?”
“他死在这里我不管,出去可不行!”
蓝景蝶发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忙转头看蓝桉。
可蓝桉依然无动于衷地望着垂目的上帝。他喃喃地说:“你都听到了对不对?你为什么不帮我?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新的快乐,你为什么要把我叫回来?”
但神祇终究是个冰冷的雕像,蓝桉只得到了施罗的回答。
施罗已经五十二岁了,脸上的皱纹,像一张铺展开的细暗蛛网。他走到蓝桉身后,拉起他的手说:“孩子,欢迎你回来。”
蓝桉甩开他的手说:“最多七年,我就会离开这里。”
施罗慈祥地笑了,可语气里却透出阴暗的冷。他说:“希望你可以等到那一天。”
那天,蓝桉被一位老修女带到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排着几十张床,睡着大大小小的孩子。拱形的高窗蒙着深暗的夜色,看不清外面的世界。老修女名叫阿贝,穿着黑色的长袍。她收拾出一张空床,对蓝桉低低地说:“以前你也住过,规矩我就不讲了。你要记住,只要听话,将来就会有好出路。”
蓝桉没回应,伸手摸了摸白色的床单,脱了外衣和鞋子,爬了上去。阿贝帮他盖好被子,伸手摸他的头发,蓝桉却扭头避开了。
阿贝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蓝桉无声地躺着,可他睡不着,睁着眼看着高高的天花板。
他想不出迎接他的,会是怎样的未来。
忽然,他的耳边传来轻轻的童音:“Hey,你叫什么?你之前是不是住在这里?”
蓝桉转过头,看见一个瘦瘦的男孩。那就是Icy了,淡粉的瞳孔格外清亮。两年前,Icy只有四岁,还不能和蓝桉这样大的孩子一起玩。蓝桉没和Icy说过话,但Icy奇异的样貌,让人见过就不会忘记。蓝桉往床里边蹭了蹭,掀开被子,拍了拍床。Icy就像条小鱼一样钻进去。
蓝桉说:“你怎么长得这么奇怪啊?红眼睛,还有一撮白头发。”
Icy撇了撇嘴说:“阿贝和我说,我是轻度白化病,生下来就被丢在医院,后来被送到这儿来了。你呢?为什么来这里?”
蓝桉说:“我爸妈都去世了。我姑姑不想要我,也不想别人领养我,她想我死在这里。”
“还有这么坏的人啊。”Icy好心地安慰他说,“别难过,你怎么也有过父母,比我强多了。”
蓝桉却摇了摇头说:“你从来都没有过,怎么会知道失去的难过呢?”
Icy有点受伤害的感觉了。他耸着鼻子嗅了嗅说:“你身上什么味儿啊,这么香?”
“呃……”蓝桉想了想,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块栗子蛋糕。
Icy眼睛都发亮了,他说:“呀,哪儿来的?”
蓝桉说:“是我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给我的。”
是的。那块栗子蛋糕是我装给蓝桉的。因为我觉得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蛋糕。所以蓝桉走的时候,我一定要他把最后一块拿上。
Icy咽了口口水说:“我……能吃一点吗?”
蓝桉掰了一半递给Icy。然后两个人藏进被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来……
Icy忽然问我:“酥心糖,你猜那天,蓝桉怎么了?”
我完全陷在他的故事里,一时反应不过来,愣了半晌,才想起摇头。他笑嘻嘻地说:“蓝桉一边吃,一边哭了。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今天我为过去流过眼泪,以后,我都不会再哭了。”
我沉默了。
蓝小球的眼泪,是为酥心糖流的吧。从此,他再也不会为我哭了。
此时,花台上的昙花,已经全然绽开了,馥郁异香。
我静静地看着,宛如在看一段青春的盛放与落幕。我说:“这东西,再美也看不见天亮。”
Icy说:“你知道昙花的传说吗?”
我摇摇头。
他说:“昙花是位花神,很久以前,每天都会开放。后来,她爱上了给她浇水除草的男子。天帝知道了,大发雷霆,罚花神一年只能开一瞬,还把她钟爱的男子送去灵柩山出家,赐名韦陀,让他从此忘记前尘,忘记花神。可是花神却忘不了他。她知道每年暮春时分,韦陀都会下山采春露,为佛祖煎茶,于是,她就选在那个时候开尽一生的美丽。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韦陀再也没有认出她来。所以昙花,也叫韦陀花。”
花房里格外安静,像我的心,一片死寂。
蓝桉就是我的韦陀吧。
他已忘掉了我,我却永远无法忘记他。
Icy把他精致的面孔,凑近我耳畔说:“昙花看不到天亮又能怎么样呢?它的美丽,只想给一个人看,不屑任何人欣赏。如果那个人肯转一次头,一瞬,既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