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刻还算风平浪静的料罗湾上,一时间,风云突变。
随着无数门火炮齐发,震耳欲聋的隆隆声中,海面上刹那间硝烟弥漫,料罗湾海战终于正式打响。
相较于仅有五十余艘大型战船组成的大明水军,以8艘荷兰新式盖伦船战舰与刘香手下近百艘大小海盗船组合的防守一方显然更具数量优势,尽管其大型主力战船数量偏少,其中不乏不少小型海盗船,根本无法装配火炮,但依仗荷兰人的新式盖伦船,每艘都装备了十余门此时西洋最先进的加农火炮,加上双层甲板侧舷的设计,更使得其每轮齐射都威力惊人。而明军主力战船却基本只有舰首的一门火炮可以使用,因此,在火力上,明军显然从一开始便落于下风。
“我军占优!”
开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原本尚有忧虑的朗必即里哥已像换了个人似的,忍不住兴奋地喊道:
“总督阁下。果然,郑芝龙真的把采购的英国炮都拿出来了。正如我之前担心的那样,其射程与威力并不明显输给我们的火炮。只不过,现在看来,他们的炮还是太少,每艘战船仅有一门,总共五十门的火力加在一起,依然不及我们八艘新式盖伦船的火力。再加上有刘香的海盗船护卫在外,这么打下去,也许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彻底锁定胜局!”
隆隆炮火声中,平静的普特曼斯端着手中的酒杯,无声地凝视着眼前的战场,陷入了沉思,甚至隐隐隐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熟悉的炮声,激烈的呐喊,起伏的波涛,刺鼻的硝烟,一切仿佛前些年普特曼斯曾亲自参与过的安特卫普夜袭战。
那一回,荷兰舰队出其不意地夜袭了安特卫普港内的西班牙舰队,不仅一举全歼港内的西班牙舰队,并且成功扭转了战争的局势。自此,荷兰人海上马车夫的盛名响彻东西大洋,再也无人能挡!
回忆起当初敌众我寡的那次冒险夜袭,虽然普特曼斯彼时的心中也充满了紧张与忐忑,但在大战爆发之后,就如同此时的朗必即里哥一样,迅速充满了信心。因为,遭遇偷袭的西班牙人完全被打得措手不及,仓促的抵抗也被旋即粉碎,港内的战斗很快便成为了毫无悬念、一边倒的碾压。
那一回,普特曼斯澎湃的心境中,除了振奋与自信,还多了几分大局已定的踏实与沉稳。
但这一次,跨域了半个地球的又一场海战,尽管己方已牢牢占据上风,普特曼斯却并未感觉到一如当年的自信与沉稳,反而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比起彼时惊慌失措的西班牙人,此刻对面的明军仿佛并未慌乱,或者说,他们似乎早已预见了此时将陷入的火力劣势。
而在这样的劣势之下,以郑芝龙为首的明军战船,不退反进,仍在顶住己方的压倒性火力,一点点地不断逼近,尽管落于下风,却隐隐带着一股镇定与从容,像是此刻的战局发展,仍在其计算与掌握之中。
更有些令人失落的是,事实证明,对面的“吉扬桃红葡萄酒”似乎调得也不错。尽管唯有郑芝龙所部一马当先,但其余明军将领所率领的战船也并未畏缩不前,同样在左右两翼缓缓推进,参与到了双方对轰的炮击之中。
只不过,顶着大部分火力的,依然是冲在最前的郑芝龙所部。
眼看对方顶着己方的凶猛火力,继续推进,普特曼斯越来越感觉到对手劣势中的不自然。
照理说,此时郑芝龙面对双方的火力差距,暂且退却才是上策,即便不退,也应全力加速,尽可能在最小损失下争取进行接舷战。毕竟,这么对轰下去,结果显然将是明军的惨败。可是,对方却为何继续头也不回地缓缓前进呢?
难道,这闻名海上的郑芝龙是个饭桶?
不可能。
如果不是的话,这么说来,他还留有什么制胜的后手不成……?
一步步想到这里,普特曼斯缓缓地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眉头逐渐皱紧,未敢有丝毫松懈,继续死死地盯着战局发展,甚至好久都没顾得上抿一口杯中的美酒,只待静观其变,看看郑芝龙到底还藏着怎样的底牌。
而正在这时,果然,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战况愈发激烈之际,不少荷兰战舰上的火炮忽然间哑火了一半,甚至还有一两门突然间炸了膛!引得几艘战船上的士卒一阵骚乱。甚至,祸不单行的是,就连那些仍在正常发射的火炮,接连击发出去的不少炮弹也如同被抽去了力道一般,射程明显减了不少,根本无法射准目标。
“怎么回事?!怎么我方火力突然小了不少?!”
敏锐的朗必即里哥立即注意到了这点,同时更发现,为首的郑芝龙所部的推进速度似乎在有所增加,仿佛一直在等候着荷兰人哑火的这一刻,随即向传令官紧急命令道:
“快用旗语去询问那几艘战船,究竟出了什么状况?!为何哑火?!”
一旁的普特曼斯,则轻轻地抿了口红酒,琢磨道:
莫非,这就是郑芝龙的致胜后招?
不知其使了什么手段,竟使得自己的火炮在开战后很快出了问题。
不过,令其感到蹊跷的是,在荷兰舰船的外围,刘香麾下仅有的那些大型战船上,为数不多的几门火炮此时却仍在保持着正常的发射。只是,失去了荷兰人的火力后,迅速便在与明军炮火的对阵中落入了下风。
“查清楚了。”
一阵旗语交流过后,荷兰旗舰密德堡号上的传令兵终于匆忙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朗必即里哥则已急不可耐地催问道:
“快说!到底怎么搞的?!为何迟迟不开炮?!”
“是……是填装的火药出了问题!”
“火药?”
朗必即里哥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是那批火药?!难道说……他们从一开始就——”
……
“官军的战船开始加速冲过来了!”
这时,外围刘香的战船上,海盗喽啰们也发觉了荷兰战船的火炮忽然间纷纷哑火,同时眼见占据了上风的明军战船开始逐渐加速推进,不少喽啰已有些慌乱,纷纷叫嚷起来。
而刘香本人,此刻却在托着下巴,瞅着远处死对头郑芝龙的一众战船,喃喃道:
“不对……不对……”
刘香身旁的几名海盗头目不解其意,只是连连火烧眉毛般催促道:
“大当家的,赶快拿个主意吧!那些荷兰人不知为何突然哑火了,明军看样子也要开始冲锋了。咱们怎么办啊?!”
“是啊!顶在最前面的罗老大已经连连用旗语询问,要不要暂时后退一下?再这么下去,他就真快顶不住了!”
此时,刘香似乎终于回过了神来,瞥了眼几名心慌气乱的手下,摆摆手道:
“不用慌。就算贴近上来,接舷肉搏咱们也不怕。罗老大那边,下令让他死顶着!”
眼见大当家刘香始终镇定自若,根本没把眼下战局的微妙变化当一回事,手下们也多少安心了一些,其中也有人注意到了刘香刚刚的暗自低语,趁着这个功夫,一边奉承、一边试探着问道:
“不愧是大当家的,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不过,听您刚刚在嘀咕着的‘不对’……究竟是哪里不对?”
“老子只是想不通,郑芝龙这次到底在搞什么鬼?这么多年来,老子太了解这个家伙了。他才不会为朝廷干赔本儿的买卖呢!为何甘愿当这炮灰先锋?其中一定有诈!你们难道都没如此感觉?”
“这个……”
几名手下面面相觑,似乎都没考虑过这点,直到一人小声答道:
“也许,是官府那边威逼太甚,才使得郑芝龙那厮不得已作为先锋出战?”
“如果那样的话,老子倒宁愿相信他会干脆出工不出力。反正有的是借口拖延避战,根本没必要这样把老本儿都赔进去。也许,又是那个叶志涛给他出了什么鬼主意!他奶奶的,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让人这心里总是悬得慌!”
看着几名身边的手下大眼瞪小眼,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刘香只得没好气地说道:
“总之,让弟兄们都长个心眼儿吧!说不定郑芝龙还有什么花招没使。不可不防!”
随即,一名喽啰跑了过来,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报!大当家的,刚刚荷兰人用信鸽送来消息,他们哑火的原因找到了!问题是出在了火药上!他们现在正清理炮膛,替换火药,很快便能恢复。”
“火药出了问题?”
刘香一听,立刻明白了过来,再次恨恨地骂道:
“他妈的,果然当初来送粮食和火药时,叶志涛那小子就他娘的没安好心!原来还在火药里动了手脚!”
骂完之后,刘香又扭头瞥向了缓缓冲来的郑芝龙所部战船,感慨道:
“嘿嘿,不过,叶志涛似乎也就只有这点儿小聪明了。他们大概还以为荷兰人用了他们掺了假的火药,会全部炸膛、彻底哑火吧。可惜啊,他们失算了!”
冷笑一声后,刘香向众手下给出了死命令:
“告诉弟兄们,都给老子顶住!官军猖狂不了多久,只要等荷兰人清理炮膛后,咱们又能重新占据上风!谁敢后退一步,等收拾了郑芝龙,老子就连他一起剁了喂鱼!”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海面上的局势便再度被逆转,随着荷兰人的火力开始陆续恢复,双方的对轰渐渐旗鼓相当,继而又是荷兰人与刘香夺回了上风。
虽然在此前火力占优时,郑芝龙所部成功击沉了几艘海盗船,但也仅此而已。当荷兰人的凶猛火力再次发威之时,明军一方也已有几艘战船受到重创,逐渐露出有些支撑不住的样子。
而就在荷兰人与刘香一伙海盗重整旗鼓、欢欣鼓舞之际,旗舰密德堡号上的普特曼斯却在扫视战场局势、看到外围刘香麾下几艘被击沉的小型海盗船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方才普特曼斯就一直觉得哪里不太自然、郑芝龙也许留有后招尚未出手。原以为是借由之前送来的火药,试图捣毁自己的火炮,在火力上扳回一城。可直到此刻,普特曼斯才醒悟出那不自然之处究竟是在哪里:
看这架势,郑芝龙的确是打算前来一决雌雄、拼个你死我活!可如果对方真是打算前来拼死一战的话,就不可能不将其麾下的众多小船一并投入战场。即便小船无法配载火炮、威力有限,但至少可以壮大声势,分担一部分火力,甚至能够在贴近的接舷战中起到巨大的作用。战争就如同赌博,而对于做最后拼死一搏的赌徒来说,没有理由不把手上的一切筹码统统押到牌桌上!
而如今,看着对面仅有的五十艘大型战船,普特曼斯方才注意到这个严峻的问题:
郑芝龙麾下那些该死的小船,此刻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