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个看似绝妙的大胆主意,还不及请教师爷叶志涛,待与甘辉、程大勇先一步来到出发的码头上后,郑福松就被一位老船工再度泼了冷水。
当郑福松带着甘辉和程大勇二人来到码头上,见此处已停泊着数艘待命而发的小船,却独不见叶师爷的身影,只有个文绉绉的小厮站在岸边恭候,说是按照叶师爷的吩咐在这儿等候大公子。一问才知,原来叶师爷又想起了什么要事,因此其本人又急着去督办粮食等物,交待小厮让众人稍等片刻,他随后便来。
趁着这会儿等待的功夫,满脑子一直想着如何借助椰子油的发现而采用火攻的郑福松,先和甘辉及程大勇问起木船的涂油防护之事,但怎奈这两人虽都有行船经验,可对船只木材的保养,却都不甚了解,无法提供什么可靠的意见。
于是,郑福松便又主动与撑船的一名老船工攀谈起来,颇有兴致地问起了往木船上刷油保养之事。没想到,这可打开了老船工的话匣子,见大公子居然对此也饶有兴趣,便滔滔不绝了起来:
“咳,公子你可算是问对人了!要说这木船的保养啊,还是最好选夏天的时节!要先将船拉上岸,再用刮子一一地清理、修补那些漏水和裂缝之处。这船啊,木头再好,经得风浪多了,就难免有些瑕疵。修补好了之后呢,才到抹油的步骤……”
“抹的油,可是桐油?”
听老船工终于说到抹油的步骤,郑福松赶忙问道。
“当然是桐油了!没想到公子还知道这个啊。”
老船工这下说得更起劲儿了:
“这抹桐油也是要有讲究的!首先,抹油时,得把船尽量放到遮阳的地方,还得易于通风。不然那个味儿啊……啧,甭提了!而且,抹桐油时不要一下子抹太多,否则容易结皮,再抹上去的话,就不好再吃进去木头里去了。你得给它油一遍、晒一遍,油一遍、再晒一遍,往复上这么好几回。抹得好的话,这船能再用上一年多都不漏水!”
听老船工说得差不多了,郑福松正准备问些关键的,却不成想,老船工意犹未尽道:
“哦,对了!差点儿忘了说了,而且啊,还得用熟的桐油,不然生的一个月都不干,因为生的它吃不进去啊!那不误了事嘛。不过,这熟桐油其实也是生桐油加热而来的,方法说麻烦不麻烦,但也不简单……”
眼看这老船工越说越兴奋,就快没完没了了,郑福松只得先将其打断,直接问道:
“老人家,那如果有人用椰子油来涂抹木船,是不是船也变得易燃啊?”
“易燃?”
老船工一愣,而后捋着胡子笑道:
“公子在说笑话。那毕竟是油,肯定易燃的嘛!不过,从来都是用桐油,谁会闲得用什么椰子油啊?那可比不上抹桐油好,还比桐油贵不少咧……”
郑福松不管两种油孰贵孰贱、只听得那椰子油果然易燃,便忍不住激动地着急求证道:
“这么说来,火攻也是可行的了?!”
听到这个主意,一旁的甘辉同样眼前一亮,程大勇也随即挑了挑眉毛,问道:
“郑公子,你是打算用火攻对付荷兰红夷的战船?”
可还不待郑福松反应,那老船工却抢先开了口:
“哦,公子您说的是说书人讲的铁索连环,一把火烧掉曹操八十三万大军的事儿啊!其实,桐油相比于椰子油,还要更加易燃咧!大多数涂上桐油的船其实也很容易着火来着。可是,说书的也说过,除了有火烧赤壁那回外,又有几次火攻咧?关键就在于,若无铁索连环之计,就算燃起一艘敌船,其他船只若是及时散开,也顶多烧掉一艘而已,其他的照样没事儿啊。这和油是否易燃,反倒没啥关系……”
一听老船工的这话,与之前董酋姑说得基本也是一个道理,郑福松不由得再次心凉了半截,本还想争辩一下,史书上绝不止赤壁一次火攻成功的战例,只不过老船工所知有限罢了。
但是细细想来,老船工话里与董酋姑不谋而合的一个道理总是对的:
大多数火攻成功的前提,必须要保证敌船不易分散、才能取得最佳的战果。
可正如老船工所言,一船火起,其余的自会散开,甚至无需主将下令,求生的本能也会让旁边的敌船四散开来,那么火攻也就失去了扩大战果的宝贵机会,最终收效甚微,根本无法重创全部的敌船。
一旁的程大勇似乎同样早已想到了这一点,没有再做声。而甘辉虽然起初没有想明白此处关键,这时也缓过了劲儿来,但仍有些不甘地安慰着郑福松道:
“公子,大不了,咱们也用计让荷兰人和刘香把他们的战船连起来呗。就跟当年曹操的大军一样!”
只是,这次郑福松只有苦笑着摇了摇头,似乎也终于想明白了此法确不可行。
毕竟,据说当年的曹军铁索连船,乃是因为曹操麾下的北方士卒大多不习水战,在船上难以站稳,才采纳了这个办法。而荷兰人一向在西洋各国中被称作“海上马车夫”,刘香麾下也皆是浪迹海上多年的海盗,在船上行动早已熟练地如履平地,就算海盗们没有一个人知道《三国演义》中赤壁之战的故事,也完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连锁各船。
深深叹了口气后,郑福松在心中算是彻底否定了自己这个看似大胆、实则幼稚的想法。
于是,郑福松又打起精神,向程大勇和甘辉打听起了董酋姑所说的、那个盛产椰子油的“小琉球”来。
“哦,‘小琉球’啊!程某刚好知道。”
一听郑福松说出这个地名,在厦门当差多年的程大勇最先反应过来:
“那里又叫‘台湾’,按照辖区,是归属福建布政使司的澎湖巡检司管辖的。不过,那岛属实是大,据说比澎湖诸岛加在一起还要大,因此澎湖巡检司的人平时也未必都能照看得过来。程某听说,上面不仅有土著,还有流民迁居过去后开垦土地、建立的小村落,甚至还藏着不少商贩、海盗的隐蔽避风港。”
听到那里也是不少海盗的避风港,郑福松于是进一步提及了董酋姑所推测的那种可能。
这回不待程大勇开口,一旁的甘辉率先激动地回忆道:
“公子,这个的确有可能!我之前出海投奔海盗,起初只是随一些刘香的手下待在澎湖,当时船也没有多少。听说刘香的很多人马似乎还待在不远外的其他岛上,只有我们这些新来的才被放在澎湖的几个小岛上,我们也大多不清楚到底刘香的其余人马究竟在哪。现在想来,能容下刘香麾下那么多的船,又要供养那么多的人,恐怕澎湖诸岛加在一起也有些勉强。兴许他们大部分人当时就待在‘小琉球’台湾那边!”
程大勇也在旁缓缓点头道:
“说起来,程某记得曾听澎湖巡检司的人也提过,荷兰红夷似乎这些年也在悄悄打台湾的主意,甚至可能已经染指岛上。刘香既与荷兰人勾结,又不敢来大陆沿海靠岸,那么之前曾停泊在台湾一带休整的这个推测,倒也算合情合理。”
见这一推测得到了程大勇所了解的官府消息、与甘辉亲身经历的相互侧面印证,郑福松更平添了几分信心。心中也在酝酿着,如果火攻之计不成,是否可以借助掌握的这项重要情报,来一招声东击西?趁着荷兰人和刘香的船队都盘踞在料罗湾,自家船队正好悄悄去偷袭荷兰人与刘香在台湾岛上的基地,先断了其后路再说,顺便,也可打击敌人的军心士气!
郑福松正暗自琢磨着,这时,叶师爷终于率领着一干杂役出现在了几人的视野之中。而匆匆赶来的叶志涛,身后还有着装满麻袋的一辆辆大车。
来到码头,叶志涛先和郑福松行了一礼,与一同前来的程大勇和甘辉二人也以微笑示意,表示感谢,随后便迅速吩咐身后的手下杂役们将那一辆辆大车上的麻袋卸下来,立刻装上即将出发的这几艘小船之中。
在这一番忙碌间,甘辉忽然小声向郑福松问道:
“公子,你刚刚和我说咱们要去料罗湾,怎么还带这么些沉甸甸的麻袋啊?咱们不是去料罗湾侦查的吗?”
郑福松无奈苦笑一下,之前甘辉由于没听自己讲完就嚷嚷着要立即动身,所以直到现在还有些搞不清楚,误以为几人是去料罗湾海域附近探查敌情。
待郑福松简单说明,此番是要当面去和荷兰人交涉时,甘辉不禁脸色一变,显然吃了一惊,一时没反应过来。
见到其这个反应,一旁的程大勇冷哼一声,忍不住在旁揶揄道:
“有些人若是腿肚子打软,现在还来得及反悔。”
一听这话,甘辉没好气地扭头回瞪了程大勇一眼,方才说道:
“谁腿肚子打软了?怕死的不是好汉!可是——”
只见其打量了郑福松如今身上所穿的一套名贵行头,皱起了眉头:
“公子,你现在穿的这个样子,怕是很难像上回那样遮掩过去了。”
而郑福松却只是摆了摆手,根据之前叶师爷的意思,似乎就是让自己以真实身份前往料罗湾的,因此笑了笑道:
“无妨,叶先生自有安排。”
甘辉似乎仍是对郑福松的安危不太放心,可转头看着那个名声远播的郑家师爷叶志涛,此刻正在指挥若定地督促着一众杂役搬运麻袋,对于即将身赴险境之事,也像是毫不在意一般,始终面色沉静,甘辉不由得在张了张嘴后,又把自己的疑问憋回了肚子里,只不过依然是一副疑惑重重的表情。
“叶师爷,这里面有几袋,似乎是陈粮啊!”
忽然,一个负责搬运麻袋的杂役小头目,像是发现了正在搬上船的部分粮食居然是几近发霉的陈粮,于是赶忙跑了过来,忧心忡忡地建议道:
“要不小的赶紧带人去换一下?就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无碍,与那些新粮混在一起堆放便可。”
叶志涛却只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示意杂役们继续搬运。
听闻那些麻袋中装的似乎是粮食,而且还有陈粮,本就对叶师爷久仰大名的甘辉终于忍不住,凑上前试探着问道:
“叶师爷,敢问,这些运上船的到底是——?”
“哦,麻袋里主要是些粮食,而那几只木桶装的嘛——”
叶志涛轻松地淡然一笑,随手一指,几人这才发现马车上除了麻袋外,居然还运了不少的硕大木桶。而叶志涛却像是故意卖关子似的,回身避开其余众人,用只有面前的郑福松三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了木桶里此行所带的另外一样东西:
“是火药。”
一听此言,郑福松、甘辉、程大勇三人均是一愣。
尤其是郑福松,最是诧异。原本听到麻袋里装的是粮食时,还在郑福松意料之中。可当叶师爷说此行还会带上那些装有火药的木桶时,不由得顿生疑惑。
这和之前在府内商议时所说的,好像有些不太一样啊!之前无论是父亲郑芝龙、还是叶师爷,谁也从来没有提过要给荷兰人送火药的事儿啊。
而叶志涛此时却只是狡黠地一笑,未作过多解释,见麻袋与木桶都已迅速装船完毕,便拉着郑福松走上了头一艘小船,一边吩咐立即启航,一边与郑福松、程大勇和甘辉三人淡淡一笑,见船工们此刻都已忙碌起来,四下已无旁人,终于开口解释起了此行的目的:
“公子,二位,既已上路,现在便容叶某对咱们此番料罗湾之行,说明一二。”
郑福松三人立即凑了上来,只听叶志涛娓娓道来:
“首先,咱们此去料罗湾的目的,乃是假意与荷兰人议和。既是拖延时间,暗中做好决战的准备,也是示敌以弱,谓之骄兵之计。前日我虽已派出使者,假意求和,甚至释放了罗老大等俘虏,并答应提供粮食,以示诚意,只为麻痹那些红夷,也为了让他们老实一些,近期不再继续骚扰沿海。但是,出乎叶某意料的是,一向见钱眼开、苦苦盼着我们能与其开国通商的荷兰红夷,这次居然学聪明了,并没有答应与我们议和。”
“为何?!”
听闻荷兰人居然会拒绝议和,郑福松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立即问起原因。而一旁的甘辉似乎更在乎被放走的罗老大,有些懊恼地嘀咕道:
“那罗老大他们岂不是白放了……?”
而叶志涛虽然计谋受挫,甚至有可能已被敌人看穿真实图谋,但此刻看上去依然是举止若定,不慌不忙地继续解释道:
“据使者回报说,荷兰人似乎是认为,虽然我们释放了罗老大等俘虏,但是鉴于之前夜袭浯屿,以及这几日双方在海上连番交手之事,认为我们实际上并没有与其联手合作的诚意。如今议和,也很可能是在拖延时间……”
听到这里,甘辉忍不住再次笑声骂道:
“妈的,这些红毛鬼还真是鬼精鬼精的。”
而叶志涛则意气风发地回身扫了眼陆续已装满的那几只小船,接着说道:
“红夷既然质疑我们的诚意,故而,我们此番前去,后面这些便都是要一并带去的雪中送炭之礼,以示诚意。不过,这些无论粮食、亦或火药,说到底都只是配角而已。而至于真正的主角——”
说到此,叶志涛忽然回过身来,凝望着眼前的郑福松,随后一字一顿、意味深长地道出了此行同邀郑福松而来的真正原因:
“唯有公子你,才代表着咱们此行的最大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