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母夜叉,放我出去!”
郑福松好奇地跟着郑婉卿刚刚踏入底舱,还不待往里走,就听到自最深处传来的一阵阵大喊大叫。
听起来,那声音似乎有些精疲力竭,但仍旧在不断地一声声喊着,而且叫得还是姑妈那个不太好听的外号,郑福松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而走在前面的郑婉卿却像是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充耳未闻般和郑福松平静地说起了这几日的经历:
“前几日,我还在从琉球返回的海路上,经由飞鸽传书方才得知荷兰人偷袭厦门港之事,随即全速往回赶。半路上,恰好遇到刘香手下的罗老大等几支小股海盗,正在沿海打劫、抄掠粮食,于是顺手将其一并灭了。但也由俘虏拷问得知,荷兰人已经拉来了刘香一伙,目前正聚在厦门港外的料罗湾海域,实力不容咱们小觑。为防其余战船陆续集结前,我这十来只战船提早遭遇上荷兰人与刘香的主力,只得暂时在靠北一带游弋,等候进一步的消息。不成想,又无意间捞起了躺在木板上漂来的两个家伙。手下们原以为,这两人也定是刘香一伙的海盗,准备审问一番后就再次扔到海里喂鱼,可没想到,其中一个居然自称是官军的校尉……”
“官军的校尉?!他叫什么?”
一听这话,郑福松两眼之中顿时冒出光来,既紧张又忐忑地期待着,希望此人正是在九折礁沉船后始终下落不明的程大勇。
可惜,郑婉卿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清楚。因为他腿上受了伤,但仗着身子骨硬朗,竟然没死在海上,倒是命大得很。在被捞起时,勉强说完自己是官军校尉后,便昏了过去。而这几天也是始终高烧不退,时而昏迷、时而胡言乱语两句的,根本无法审问。你瞧——就在这儿。”
说着,两人已来到一间用木栏围出的隔仓前,只见里面的床榻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人,像是沉睡一般,一动不动,只有微弱起伏的胸口证明且尚有呼吸,而由于光线昏暗,也实在看不清楚其长相。
郑福松忍不住朝内请唤了两声,对方也始终没有什么反应。
郑婉卿耸了耸肩,拍了拍郑福松的后背,一边带着其继续往里面走,一边继续讲道:
“关在最里面的另一个家伙,倒是清醒,但也疯疯癫癫的,像是刘香一伙的海盗,甚至他自己也承认了,曾给刘香一伙儿卖过命。也不知道,这两人怎么会一起漂在海上的。记得刚捞起两人时,这俩家伙似乎还相互很不对付,实在摸不清究竟是敌是友,所以只能都先关了起来。而最令人费解的是,这个家伙知道我们的身份后,还口口声声地一个劲儿催我到九折礁来,说是救什么叶师爷的外甥。”
听到这里,郑福松倒吸一口凉气,是既惊又喜,甚至还有些哭笑不得。
而此时,二人距离最里面的隔仓越来越近,那叫骂声也逐渐清晰,结合姑妈所说,郑福松基本已经能猜出,里面关着的到底是谁了。
再听那熟悉的声音,郑福松更加确信,此人正是那个从刘香一伙海盗中倒戈反正的愣头青甘辉!
如此说来,刚刚那个昏迷的校尉,也定是大难不死的程大勇校尉无疑了。
郑福松无不欣慰地思索着,而郑婉卿则继续讲道:
“我清楚叶志涛向来孑然一身,他哪里还有什么外甥?原以为这俩家伙定是在扯谎,但是根据最里面这小子所说,将他从浯屿岛遇见叶志涛的外甥,再到后来一起闯入九折礁的经历竟说得是有鼻子有眼。而最让我担心的是,他口中那个叶志涛的外甥,不仅姓郑,而且根据各种描述,居然与你倒是有几分相似。于是,我立刻飞鸽传书去问叶志涛,昨晚刚刚收到回报,果然是你化名其外甥,在张永产麾下一起去夜袭浯屿岛了。害得我——唉,我这一天始终提醒吊胆,还一直以为,你死在九折礁了呢!”
说到这里,郑福松才明白过来,姑妈得以及时出现在此处,并不完全是凑巧,竟也是为了寻找落难九折礁的自己而来。郑福松实在没有想到,背后原来还有这样一番来龙去脉。
这时,随着两人已来到了最里面的隔仓前,关在隔仓木栏里面的人似乎也听到了脚步声,甚至已听出来者之中正有郑婉卿,于是更加大声地喊道:
“喂!母夜叉,咱们是不是到九折礁了?你按我说得去救人了没?!那可是你们叶师爷的外甥啊。”
而待郑福松走到其面前,木栏之内的甘辉,当场惊得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在难以置信地使劲揉了揉眼睛后,这才兴奋地扑到木栏前,大喜过望道:
“哈哈,我不是见鬼了吧?!你还真的得救了!哈哈哈哈,老天保佑啊!说实话,我心里都快不抱多少希望了。”
郑福松笑着答道:
“甘兄弟,我也没想到,你和程校尉都能幸免于难,真是太好了。你这几天怎么样?”
甘辉看上去原本就没什么大碍,此时更是精神焕发,拍了拍胸脯道:
“我没啥事儿!”
只是,甘辉的喉咙听上去已有些沙哑,大概也是这几天关在这阴暗的底舱内,却一遍遍地不停催促姑妈去救自己而致的。见此,郑福松不由得有些感动,而想到对方现在还把自己当做叶师爷的外甥,但自己却始终对其有所保留,反而内心更加有些过意不去。
这时,却听甘辉又话锋一转,撇了撇外面程大勇的隔仓,小声道:
“不过,那个姓程的能不能熬得过去,可不好说喽。”
说罢,甘辉还是兴冲冲地上下打量着毫发无伤的郑福松,大概还以为其这几天一直困在九折礁,刚刚才被打捞上来,忍不住再次感慨道:
“哎,你也真是命大。本来我都觉得希望渺茫了,没想到那个母……”
说到这,甘辉忽然看到郑婉卿原来正站在郑福松的身后阴影处,于是立即改口堆笑道:
“咳咳,没想到,这位女当家还真把你救起来了。对了——”
甘辉像是想起了什么,继而又变得一脸严肃:
“当初你答应我,要将我介绍给叶师爷、让我以后跟着叶师爷干的事儿。现在不会不算数了吧?”
郑福松点了点头,同时也皱起了眉头,答道:
“我一定说话算话。不过——”
顿了顿后,郑福松的声音开始充满了歉意:
“甘兄,有一事,还请你原谅。”
“什么事?!”
甘辉一愣,随即冷眉倒竖,大概其心里一直有此担心:
“你是觉得叶先生会嫌弃我出身海盗,还是没读过什么书?还是你想耍赖,说话不算数?!”
郑福松苦笑道:
“那倒不是。只是,我当时有一事骗了你。”
一听此话,甘辉脸色有些发白,随即试探着问道:
“难道,你不是叶先生的外甥?!”
郑福松点点头:
“我当日发誓,自己姓郑,这点并没有欺瞒,只不过,我其实并不是叶先生的外甥。我的父亲则是郑芝龙,这位是我的姑妈。我叫做——郑福松。”
“你说……你是郑芝龙——你是郑家的大公子?”
甘辉的两只眼霎时间瞪得溜圆,磕磕巴巴地说道:
“你在逗我玩吧?当日在海上遭遇包老大时,我信口胡诌说你是郑福松,不过是为了蒙混过关的。”
“我知道。你那时的确不知道我就是郑福松,大概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想到,你居然歪打正着了。”
面对郑福松所讲出的真正身份,甘辉似乎仍然不肯相信。凭郑家大公子的身份,会只身一人在官军中充作普通一员,参与那么危险的夜袭?连个家丁随从也不带?
可是,看后面郑婉卿的表情,以及郑福松此刻的态度,又实在不像是开玩笑,甘辉不禁喃喃地惊叹着,似乎一时还没缓过劲儿来:
“乖乖……”
郑福松思忖片刻后,笑着说道:
“甘兄,将你介绍给叶先生之事,不在话下。不过,若你不嫌弃——请甘兄今后能否留在我这里,助我一臂之力?”
一听这话,甘辉顿时眼前一亮:
“要我跟着你干?成啊!”
看着甘辉顷刻间满面红光的样子,甚至比达成最初追随叶师爷的愿望还要兴奋。不过,只见其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忽然莫名其妙地追问道:
“不过,公子你既然此前跟着官军一起,那——你可是官身?”
郑福松苦笑了一下,没想到这个甘辉居然还会在乎这个,而且看其表情十分认真,难道在其心中,非要跟着有官身的人才觉得踏实、有前程吗?可自己现在的确没什么官职,于是郑福松只得如实摇了摇头。
但没想到的是,见到郑福松摇头,甘辉随即一拍大腿,彻底下了决心:
“那就没问题了!反正,我不想跟着官军干。”
这下,郑福松更加不解了,同时回忆起来,眼前这个愣头青似乎从一开始就和身为官军校尉的程大勇不太对付,于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为何?”
“我当初就是因为得罪了我们家乡的乡绅,才不得不逃出来落草的。朝廷和乡绅都是一伙儿的,都没什么好东西!”
听甘辉这样讲,郑福松似乎猜出了其过往,但也没有说话。因为甘辉所讲实在太过绝对,在郑福松看来,未免有些言过其实。至少自己这几日接触下来的厦门守备张永产、校尉程大勇、甚至那个在夜袭浯屿岛时亲自引路的海澄县知县梁兆阳,都可谓尽职尽责,做到了守土为民、维护一方的责任。
须臾,郑福松忽然问道:
“那,你当时为何要我答应引荐,非要追随叶先生呢?”
甘辉脖子一挺,那倔脾气像是依然没改,答道:
“谁向着我们这些草民,我就跟谁干!而且,最好不是官身。我原本听说叶师爷最初也是平民出身,受朝廷欺压,后来才宁愿——”
说到这里,似乎觉得“宁愿”二字有些不妥,于是顿了顿后,又改口继续说道:
“后来才选择作为郑老爷的师爷,也不愿意入朝为官。所以我才——”
讲到这里,郑福松终于大致明白了。
虽不清楚背后的缘由,但是叶先生不愿出仕为官,这点自己倒是的确曾在守备府亲眼所见,当时面对好友张永产的盛情邀约,也不为所动。不过,这其中的原因,郑福松还从未想过。谁知,这时站在不远外的郑婉卿忽然开口道:
“这小子,还知道得挺多。”
郑福松扭过头看了下姑妈,只见其也像是有所感触,忍不住叹了口气道:
“说起叶先生,当初也是因官府的贪官污吏,间接造成他全家惨遭灭门。那一日,若不是我恰巧率人经过,出手搭救,他自己怕也早就——唉,当年的事,不提也罢。”
郑福松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姑妈的语气中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伤感,而气氛也顿时有些低沉,还是甘辉再次打破了沉默:
“反正,我不想跟着官军,依然还要受他们那些人模狗样之人的欺负。”
“你仇视朝廷这点,我倒是蛮欣赏的。不过,又如何保证,你不会再给荷兰人和刘香效力呢?他们可也都和朝廷与官军为敌的啊。”
这时,似乎是看到侄子有心收下这个愣头青作为亲信,郑婉卿不免也多了个心眼儿,有些严苛地质问道。毕竟,郑家如今的身份也有些尴尬,此前虽然也曾是海盗,可如今郑芝龙已受招安,名义上也算是属于大明朝廷的一支“官军”了。尽管,郑家船队仍在事实上保持着相当的独立性。
而面对质问,甘辉的表情随即沉了下来,直接恨恨地说道:
“呸,他们还不如朝廷的狗官呢!我浯屿岛上在就和那些狗娘养的翻脸了。”
郑婉卿却不依不饶,继续冷冷追问道:
“那你怎么知道我们郑家就好到哪里去呢?”
“不知道。”
甘辉的回答依然干脆,
“反正,不跟着叶师爷,我就跟着这位公子干!他肯定是向着那些可怜的老百姓的!我在浯屿岛上就见他不一样!”
说着,甘辉又转向了郑福松,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
“公子,你还记得那晚在浯屿岛上么?你可知道,为何你最初在浯屿岛上遇见我时,我正和那海盗拔刀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