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眼见眼前的局势,郑芝龙猛地一拍桌案,首先对着自己身后率先拔刀的年轻侍卫吼了一句,同时狠狠瞪了其一眼。
在郑芝龙的呵斥下,那年轻侍卫咬了咬牙,满面的怒容总算强忍了下去,不服气地收刀入鞘。见此情形,双方其余侍卫随从也各自收回了刀兵。
朗必即里哥松了口气,再次作揖,主动致歉道:
“想必是在下汉话说得不好,这才使得贵方有所误解,自是在下的过错,不怪贵府的侍卫。我荷兰的普特曼斯总督迫切期待,能够早日与贵国达成自由贸易。我朗必即里哥个人也衷心希望,能与您身后这样年轻的英武勇士——”
说着,朗必即里哥还有些紧张地不由多看了那个站在郑芝龙身后、刚刚率先拔刀的年轻侍卫一眼,继续说道:
“成为朋友与伙伴,而非拔刀相向的敌人……因此,为了我们继续的长久合作。我方的请求,还务必请阁下再稍作考虑。”
郑芝龙却只是再次扫了眼朗必即里哥身后的那只荷兰新式战船模型,冷冷回道:
“也希望你们那位普特曼斯总督莫要忘了。这里不是西洋,我郑家蒸蒸日上的庞大水军,也绝非日薄西山的西班牙舰队可比,岂容任何人在东南海面上撒野?也希望你们量力而行,不要搬起石头、最终砸了自己的脚!”
说罢,不待朗必即里哥再做回答,郑芝龙侧身看了眼一旁的叶志涛,同时毫不客气地向其下令道:
“叶先生,代我送客!”
“遵命。”
叶志涛躬身领命,正待率领侍卫们送朗必即里哥等人离开,郑芝龙又转过身,对着其身后那位余怒未消的年轻侍卫,用不容商量的语气低声命令道:
“你也去。随叶师爷一同去送客!”
年轻侍卫愣了下,无奈撇撇嘴,只得冷着面容,提着腰间的佩刀,与叶志涛一道而去。
出了这座僻静的院落,在出府的路上,朗必即里哥似乎仍抱有一线希望,与叶志涛商议着,看能否请其再劝一劝郑芝龙,改变主意。叶志涛却反问朗必即里哥,为何方才要暗中挑衅,破坏双方关系?如今自己又怎么好开口再劝?
朗必即里哥还准备再说些什么,却无意间撇到了刚刚那名冲动的年轻侍卫,正跟在叶志涛的身后,对自己瞪着杀气腾腾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也不由得咽了下去,只得安静地一路走向出口。
很快,一行人便再次来到了郑府侧门,叶志涛与其简单作别,将朗必即里哥等一干荷兰人送出府,并眼见其上马去远后,这才对着身旁仍紧握腰间刀柄的那位年轻侍卫低声劝解道:
“大公子,你刚才也太过冲动了……”
(注:郑成功,原名郑福松,为郑芝龙长子。小说中对其年龄与此战中发挥的作用会稍作变更,特此备注。)
不过,已转身回府的两人并没有过多注意,朗必即里哥率一众随从走远后,来到一处人烟稀少的山岗,与暗藏在这里的另外一队荷兰人秘密汇合。
“信鸽准备好了?”一见面,朗必即里哥就立刻问道。
“是的。照您吩咐,几只信鸽随时都可以送出。”
“好,给所有鸽子腿绑上红色的布条,立刻向普特曼斯总督送信。”
“红色的布条?”
手下一边遵照其吩咐开始给笼子里的鸽子们腿上绑红色布条,一边略显紧张地向朗必即里哥再次确认。
“是的。红色布条。”
回答中,朗必即里哥的脸上夹杂着失落与忐忑,眉头紧皱着看了看已近黄昏的天色,不知在想些什么。几名知道些内情的手下,看着那些绑上红色布条鸽子,神情中也有些异样。
不多时,几只信鸽便已纷纷起飞,伴着晚霞的映照,一并朝东南方向飞去。而望着这些鸽子飞走的朗必即里哥,不禁回望起远处偌大的的郑家宅邸,恨恨地低声道:
“郑芝龙,到了明天一早,收到下一份贺礼时,相信你就会改变主意了!”
当然,此时身在府中,仍目不转睛研究那艘盖伦船的郑芝龙,还毫不知晓荷兰人即将送来的下一份“大礼”。直到看见送走客人的叶志涛,带着方才伴作侍卫、实则为自己长子的郑福松回来复命,郑芝龙才将目光从那精致的盖伦船上移开,总算回过神来。
确认荷兰人已走后,郑芝龙支开了屋内的所有侍卫,只留下师爷叶志涛与仅有十来岁的长子郑福松,而后略带愠色地开口问道:
“福松,你可知,何为莽夫之怒?”
似是方才已经叶志涛劝说了一番,作为家族长子的郑福松虽然仍有怨气,但怒气倒是已消去了不少。面对郑芝龙的质问,既未反驳,也并没作答,只是把脸扭到了一旁。
郑芝龙随即自问自答道:
“莽夫之怒,只能血溅五步!却非大丈夫所为。”
“难道,任他人欺负到脸上,还不能心生愤怒?”
这回,郑福松没憋住,忍不住反驳道。
“哼!”
郑芝龙冷哼了一声,看着刚刚十来岁的儿子,既像是看到了自己当年年轻气盛时的影子,又像是在担心着郑家的未来,吸了口气后,继续缓缓说道:
“那也要看你的愤怒,能否击败对手。若是不能,空有一腔愤怒,又有何用?”
郑芝龙的一番话,再加上叶志涛在一旁递眼色,忿忿不平的郑福松撇了撇嘴,没再多说话。显然,方才经过叶志涛的疏通,郑福松也完全明白,父亲郑芝龙开始让其陆续接触一干机密事务的苦心,可年轻的血性与傲气,还是有些会挣脱显露出来,
“你还年轻,就和我当年一样,走南闯北,只顾拿刀砍人、全凭一时痛快……”
郑芝龙忍不住继续感慨着:
“直到后来才慢慢收了性子,这些年得了朝廷的这个官位后,结交些达官权贵,更是开了不少眼界。那些当官的读书人,呵,所使的手段,有些才是杀人不见血的高招啊…...”
见自己有些扯远了,郑芝龙轻咳了两声,又把话题引到了正事上。看着眼前的那只荷兰战船模型,略显忧心地向一旁的叶志涛问道:
“叶先生,我刚刚一直在琢磨,该怎么对付这种盖伦船,却久久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不免有些担心,荷兰人到时会不会真的……”
叶志涛则敛衽回答道:
“回禀东家,以我之见,朗必即里哥方才或许是在虚张声势,但这些年荷兰人在东南亚的势头见长,不仅占据台湾岛一角,建立了据点,怕是即便在西洋,其也有将昔日海上霸主西班牙取而代之的迹象。前几年与西班牙相互战争,荷兰人还无暇东顾,而如今荷兰人既已握有东西洋之间的海运之便,便不可能放任往来期间的巨大利润于不顾。我们每年与其交易的生丝,也就不到十万两银子的生意,怕是根本难以满足其胃口。这其中无穷的贸易财富,更是足以勾起其铤而走险的狼子野心。再加上这些年大明内部也是天灾人祸、民变不断,恐怕……我们自己真的要做好完全的准备才行。”
“嗯。”
郑芝龙点点头,表示赞同,但在继续想了想后,面色间又逐渐放松了一些:
“所言有理。不过,以我的经验,荷兰人无非是借此逼迫我们一把而已。大明与其西洋本土隔着万里迢迢,虽说荷兰人在东南附近新抢了几处据点,但他们补给仍然不便,还真敢和大明、和我郑家开战不成?呵呵,就算他们的战船从西洋开过来,恐怕也要一年半载,咱们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听到父亲这么说,旁边的郑福松忍不住发言道:
“孩儿倒是认为,有备无患,应该及早准备,立即加强战备与海港的防御,防患于未然!就算荷兰人真没开战的心思和胆量,也可以给这些狂妄的荷兰人,借此表明咱们的态度!”
没想到,对此,郑芝龙却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道理虽对,但你只想到了其一,却未想到了其二……”
“什么其二?”
叶志涛这时在郑芝龙的目光示意下,立即帮忙补充道:
“大公子,东家的意思是,如果这么做,朝廷那边……”
“朝廷?”
“对,朝廷对我们本就存有猜忌与疑心,若贸然扩军备战、加固港口防御,只怕荷兰人的战船没来,那些弹劾东家拥兵自重、欲图不轨的奏折,反倒提前会给我们惹来大祸。”
“新任巡抚邹维琏据说为官清正、刚正不阿,应当可以理解我们备战是为了保卫大明海疆的苦心吧。”
“哼!”
听到郑福松对邹维琏的评价,郑芝龙却只是冷哼一声,似乎与那新任福建巡抚邹维琏的矛盾不小,随即便草草结束了此事的商议,暂且搁置了起来。
只是,三人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当晚,厦门港外的某处海域,隐藏在此处的一艘荷兰盖伦船密德堡号上,落下了三只疲惫的信鸽。
“总督阁下,信鸽到了!”
听到手下的汇报,苦等数日的舰队最高指挥官普特曼斯总督立即急匆匆赶上了甲板,激动地开口问道:
“朗必即里哥终于有消息了?!什么颜色的回复?”
“红色。启禀总督阁下,三只信鸽的腿上,绑得全部是红色的布条。”
“是吗……”
得到答案的普特曼斯面色骤然阴沉下来,与这沉重的夜幕渐渐融为了一体,思索片刻后,随即冷冷地向一众手下给出指令:
“既然如此,传令各船,舰队立刻驶入厦门港,照计划行动!”
“遵命,总督阁下。”
普特曼斯的命令很快在夜幕中用桅杆顶端挥舞出的火把暗语传达了出去。
而后,只见夜幕中竟又接连驶出了十艘同样每船载有十余门火炮的荷兰战船,皆为巨大且坚固的盖伦船。趁着夜幕的掩护,这支早先便已悄悄潜伏在东南海域附近的荷兰舰队,划开水面上的一道道波浪,向着不远外一派祥和的大明厦门港急速驶去。
很快,站在密德堡号舰首的普特曼斯便已看到了远处依稀映入眼帘的厦门港。夜里的厦门港仍泛着点点灯火、却丝毫没有任何的防备迹象,眺望着厦门港的普特曼斯嘴角处不禁露出了阴冷的笑容,同时喃喃道:
“既然白天所送的贺礼并不是很令人满意,那么希望你们会喜欢本总督亲自送来的这一份大礼。”
而此时,在一片安宁中沉睡的厦门港中,驻扎此处的明朝守军还尚不知晓,不远外正在暗中迫近、踏浪而来的十一艘荷兰战船上,侧舷处的一扇扇小窗,均已被悄悄掀开。
暗淡的月光下,露出了小窗内一具具装填完毕的黑洞洞炮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