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大水冲了龙王庙喽!”
“哈哈!射得好!”
最初的惊愕过后,船上的明军士卒们不由得喜极而泣。万万没有想到,本是与荷兰人狼狈为奸的刘香麾下海盗,居然会向着不远外的红毛鬼们开炮。
因为此刻的晨曦还仅是微明,恰好足够远处刚刚进入火炮射程的海盗们瞄准目标,但又隔着海上的薄雾,所以无法在远距离上看清“敌船”上的究竟是何人。
而对于明军而言,这实在是刚刚好的视线程度。
任凭被接连炮轰的荷兰人哭爹喊娘、不停地咒骂,可奈何前来驰援的刘香海盗船们依然由于隔得太远,根本听不到。不过,荷兰人也很快注意到了此中玄机,正是因为有明军船上那两面上下挥舞的小旗,不断向来援的海盗战船们发出信号,这才引来了猛烈的炮火轰击。
于是,荷兰人也开始冒死登上桅杆高处,奋力挥动起小旗,试图表明自己的身份。可说来也巧,不知是荷兰人惯用的西洋旗语与刘香海盗们所用的并不相通,还是其运气实在太背,刚刚挥舞了几下的荷兰人很快便被一击炮火不偏不倚地刚好打折了桅杆,瞭望台也一并塌了下来,这下彻底失去了最后的挣扎机会。
眼看求生无望,陷入绝境的荷兰人,借着最后的怒火,疯了一般将仅剩的火枪弹药,统统打向了相隔一段距离之外的明军战船,而且几乎所有的弹丸,都瞄准了最高处瞭望台上的那两只醒目小旗。毕竟,正是那依旧在不断上下挥舞的两面旗帜,为其在即将逃出生天之际,重又招来了死亡的厄运。
面对荷兰人的垂死挣扎,躲在瞭望台上的甘辉为躲避火枪射击,也只得先迅速收起了小旗,缩起身子,一时没了动静。
可还不待敌船上的荷兰人松上口气,其已被轰得千疮百孔的战船便开始缓缓下沉,负隅顽抗的荷兰人最终还是与其抢来的战船一道,不甘地沉入了大海。
望着这一幕,明军士卒纷纷拍手称快,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但没等大家高兴多久,一个身影滑下了瞭望台,正是一脸冷峻的甘辉。
“怎么样,刚刚在上面没事吧?”
见甘辉滑下甲板,郑福松第一个上前关切地询问,不知方才荷兰人射出的那阵火枪,是否击伤了甘辉。
虽说之前选择信任这个与众不同的海盗,多少有些绝境中孤注一掷的赌博心态,可在这一刻,郑福松却已是真心实意地将其当做了自己人。
可刚刚交上了“投名状”的甘辉,此刻的表情虽也不再那么冷淡,但却依然严肃地答道:
“我没事。不过,你们接下来可就难说了。”
郑福松一愣,一时没明白对方这话的意思。
还是程大勇心细,自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不远外的那几艘海盗船,眼见其在甘辉的旗语交流中击沉目标“敌船”后,再次加速赶来,不由得扫了下一众将士的衣袍。
如今大家的这身打扮,隔得远还看不太清,但一旦靠得近了,当场便会露馅。到时,在几艘敌船的围攻中,自己这伙明军将士的下场,恐怕也不会比那些葬身海底的荷兰红毛鬼好到哪里。
其余众人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不免再次将心悬了起来,而甘辉则不紧不慢地朝着船舱内一指:
“最里面的舱里还有些破旧衣服,我就不伺候各位军爷更衣了。”
甘辉的口吻虽然桀骜不驯,甚至仍带着几分隐隐的敌意,但是却给出了眼下最好的办法——让船上的明军全部扮成海盗。
很快,一船的明军转眼便不见了影子,几乎人人均是一身海盗的装扮。
郑福松因为本来穿的就并非明军衣甲,也就没有更换衣服,而程大勇则让士卒们先行换上海盗的破衣,自己却迟迟没有换掉身上的明军校尉衣甲,反而来到正在朝着远处刘香海盗船张望的甘辉面前,冷冷问道:
“你不会是在耍我们吧?”
听到程大勇这么问,郑福松立刻意识到,这个办法虽好,但是众人的性命无疑都被甘辉一人牢牢掌控了。若是万一这甘辉临阵反水,等到其海盗同伙们到了近前,他再突然揭穿众人,那时可就万事皆休了!
而甘辉似乎也明白程大勇话中的所指,却既未装傻,也未表态,甚至头也没回,目光依然眺望着远处的来援海盗们,只是冷哼了一声,回道:
“信不信由你啊,大人。”
甘辉最后所说的“大人”二字,刻意拖了长音,听上去更像是种调侃。而后,其更是扭过头来,直视着程大勇咄咄逼人的目光,淡淡一笑道:
“要不,您现在就将我就地正法?”
“妈的,你当老子不敢?!”
程大勇气得横眉倒竖,“唰啦”一声,当场便将刀刃抽出了一半,似乎决意先砍了面前的甘辉,然后再和前来的海盗们拼个鱼死网破。幸亏被眼疾手快的郑福松一把拦住:
“程校尉——万万不可。”
这时,程大勇似乎也冷静了一些,缓缓地收刀回鞘,但却依然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对着甘辉再次低声警告道:
“若是敢动歪心思,就看是你小子的舌头快,还是我的刀快!”
甘辉则不甘示弱地白了白眼,针锋相对道:
“哈哈,若是那样,谁也别想活命。反正我是贱命一条,换你们官军这么多人陪葬,也不算亏喽。”
“你——”
闻听此言,程大勇正欲再次拔刀,这时,却被一个急匆匆赶来的士卒打断:
“启禀校尉,不好了!”
程大勇瞥了眼尚在远处、不断接近的那几艘海盗船,似乎一时半会儿还靠不过来,不禁有些不耐烦地扭头应道:
“怎么了?”
士卒随即一番解释:原来,是在其方才进船舱换海盗衣服的时候,发现船体的左舷已经开裂、正在缓慢进水。想必是之前和荷兰人相互炮击时所致,只是那时也未顾得上检查受损,现在发现后,只能先由士卒们临时找几块木板简陋地进行了修补。尽管暂且阻止了进水,但是如此粗糙的临时修补,究竟能撑多久,就只有天晓得了。
更雪上加霜的是,刚刚有士兵在操作船舵、做好随时逃离的准备时,发现船舵竟然也已有些失灵,难以再做大幅度的转弯了。
可面对这一系列的坏消息,程大勇却只是不屑一顾地摆摆手,说声知道了,便没太当回事。毕竟,相比眼下迫在眉睫的生死关头,这些琐事听起来实在是有些无关紧要了。
而随着海盗们已越来越近,士卒们几乎已经全部换衣完毕,船上除了郑福松原本就穿着便装、根本看不出是大明官军外,便只余程大勇仍穿着显眼的校尉衣甲。
对于士卒们找来的海盗衣服,程大勇只将身上的佩刀解下,递给了一旁的手下,而后摆摆手:
“我就不用换了。就装作你们押送我去请赏,说不定也能用作咱们尽快单独驶离、摆脱他们的借口。”
听这话,似乎程大勇方才也是一直琢磨着到底该如何脱身。其所说的这个办法,倒也不失为一个妙计。而与其一直针锋相对的甘辉,此时也难得地与之保持了一次相同意见,拍手称赞道:
“嗯,按照刘大当家的规矩,一直讲的就是一个论功行赏的规矩,谁夺下的战利品,他人如果硬抢,一旦查明,那可是要剁手的。这个办法着实不错!原来官军里也不都是没脑子的废物啊,失敬失敬。”
虽然甘辉的话里再次夹枪带棒,充满了揶揄之意,但程大勇这次倒没工夫与其再做口舌之争,而甘辉则继续得寸进尺道:
“既然这样,那就麻烦把这位校尉大人绑起来吧,做戏就做全套好了,省得露了馅。”
见甘辉越发猖狂,士卒们都有些不忿,可这回程大勇倒像是被提醒了一般,立刻吩咐手下将自己五花大绑了起来。的确,正如甘辉所说,一旦被海盗们看穿,那也白演这出戏了。
不过,程大勇也不是完全没有提防,目光中依然在暗示郑福松,一定盯紧这个甘辉。一旦情况不妙,也绝不能束手就擒,大不了再和海盗们拼个你死我活,虽说敌众我寡,但也未必杀不出一条血路。
因此,随着甘辉在满意地看到程大勇被绑起来后,便已径直走到了最前面的船头,等候与驶来的海盗船接头,郑福松也按照程大勇的目光暗示,紧紧地跟在了其身后。
此时,明军上下已做完各项准备,剩下唯一能做的,便只有静候海盗船们缓缓靠近了。
眼看敌人慢慢逼近,船上再次陷入了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
而就在此时,一直静静看着远处的甘辉,趁着这最后的机会,竟转头面向了身侧的郑福松,虽未言语,两只眼睛却始终直直地盯着郑福松,直到看得郑福松有些发毛,才郑重开口道:
“公子,我还想再问你一次,你之前所说的,没有骗我吧?”
郑福松一愣,被甘辉猛地一问,不禁多少有些心虚。
本能地猜想,该不会甘辉是认出了自己的真正身份?!
为了以防万一,自打昨天走进厦门守备府,自己其实是郑芝龙之子的事情郑福松便守口如瓶,对谁都从未提起过。不要说甘辉,就连张永产和程大勇也一样隐瞒至今,根本没人知道郑福松的真实身份。而眼前的甘辉,自然也应该并不认得自己。
因此,并未坦诚相告的郑福松,自我安慰一阵后,顿了顿,尽量掩饰着自己的心虚,旋即换了个思路,避实击虚地答道:
“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做到。若有食言,天地不容!”
郑福松说得极为诚恳,毕竟至少这两句话也可谓真心实意,绝无欺瞒。
而甘辉看着郑福松,不知是否信了,但没有再说什么,同时将目光再次转向了已经几乎靠到近前的为首一艘海盗船上。
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的高大汉子正站在那头一艘海盗船的船头,不仅长了一把络腮胡子,而且脸上还留有两道极为醒目的十字疤痕,十分可怖。看那架势,此人似乎正是来援这几艘海盗船的为首头目。甘辉也是眼尖,立时招手高呼,口吻也一改对明军上下的倨傲,反而不吝恭维道:
“呦,我当谁是这阵及时雨呢?!原来是包老大您亲自出马!怪不得刚才的炮是又准又狠!”
“呦呵!甘辉,怎么是你小子?!”
没想到,对面船上那个被称作“包老大”的海盗头目,居然还认得甘辉,胡子一翘,连带着脸上的十字瘢痕也抖动着,紧跟着问道:
“你这不要命的臭小子,刘大当家不是吩咐你们守在浯屿岛上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而甘辉则是灰头土脸地叹了口气,答道:
“包老大,您还不知道吧?我们昨晚在岛上让该死的官军给偷袭了!这些狗娘养的还抢了我们一艘船,这不,就是刚刚被击沉的那艘!”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刚刚让我们轰击那船呢……我还纳闷,远处看起来都是咱们自己的船啊。”
对面的包老大拖着下巴沉思了一阵,立时自己在脑海中理顺了来龙去脉,似乎不再起疑。
见此,站在甘辉身侧的郑福松不禁暗暗松了口气。而就在这时,那包老大却忽然注意到了与甘辉一同站在船头的郑福松,随即皱起眉头,指着其向甘辉问道:
“咦?你身后站得是谁?我怎么看着有些眼生,穿得也有些古怪啊。”
闻听此言,不仅郑福松心中一紧,整艘船上的其余明军将士也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甚至暗暗握住了兵刃,做好了奋死一搏的准备。
“哦,这个家伙啊——”
而这时的甘辉,似乎仍在努力掩饰,装作不假思索地随口说道:
“昨晚顺便抓的。”
“哦,我就看着穿得不像是咱们自己的弟兄,但也不像是官军的模样啊。昨晚抓的?你没唬我吧?”
没想到这个包老大眼光还有些刁钻,此时随着两船相互之间越靠越近,已开始不停地打量起郑福松来。
而甘辉表面仍是笑语盈盈,但脑袋里大概正在飞速地琢磨着,到底该如何蒙混过去,额头上甚至已有了冷汗,只能先应付道:
“哦,这小子本来也不是当兵的。”
“那是干啥的?也不像浯屿岛上的渔民啊。”
这时,包老大的目光中似乎已愈发起疑,甚至还有不少其他海盗也开始对着其上下打量,郑福松心中不禁万分悔恨,之前疏漏,竟然没有想到,自己的便装虽然看不出是明军一员,但是在这种情形下,同样引人注目,显得分外可疑。自责中,郑福松觉得全因自己,即将害了全船之人。难道说,眼下只能拼死一战了?
此刻,眼见要蒙混不过去了,情急之下,甘辉居然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看来实在是瞒不住了。”
只见甘辉像是放弃了伪装一般,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故作神秘地指了指身后的郑福松,对着包老大以及对方船上一众好奇的海盗们说道:
“不瞒各位,其实——”
而其接下来的话,立时使得两艘船上、敌我双方的所有人,甚至包括郑福松在内,统统惊呆了:
“此人,正是郑芝龙的大公子——郑福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