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已向张永产辞行的叶志涛一行由张永产亲自送到了府门外。
临别之际,张永产单独拉过叶志涛,低声问道:
“叶兄,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我当初的建议?如今正值朝廷用人之际,以兄大才,我愿向巡抚大人——”
话尚未说完,叶志涛便已笑着对张永产挥了挥手,而后拱手告别。
张永产像是也了解不少叶志涛的过往之事,于是只得打住话头,没再说下去,表情间略显遗憾。
待骑着马离开一段距离后,郑福松看着眼前萧索的厦门港,又想到了港外不远的料罗湾上、停泊的六十艘虎视眈眈的敌军战船,忍不住有些担忧地向叶志涛询问道:
“叶师爷,您说,荷兰人和那刘香,会不会再次袭击厦门,甚至登陆攻城呢?”
“不会。”
叶志涛想也未想,便斩钉截铁地作出了回答,而后,又皱了皱眉,补充道:
“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大动作。但是,到周边岛上掳掠粮食,怕是不可避免的。”
“何以见得?”
郑福松感到有些难以理解,随即追问道。而叶志涛也是微微一笑,朝着厦门港外的方向一抬马鞭,向这位少东家解释道:
“指出敌军所在位置,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凡多派小船去各处洋面探寻一番,也能清楚。关键,是荷兰人停泊厦门港外料罗湾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看了眼愈加不解的郑福松,叶志涛的马鞭却又指向了北方,继续说道:
“他们还在等待消息。看看夜袭厦门之后,会得到怎样的反应。”
郑福松朝着北面扭过头去,以为叶志涛指的是郑家的大本营——晋江安平,于是试探着确认道:
“荷兰人还在等……家父的反应?”
叶志涛却摇了摇头,手中的马鞭朝着北面抬得更高了些,似乎其所指的地方,要比晋江安平更加朝北。
那么,是北面的福建省会——福州?
或者,再向北的大明陪都——南京?
还是说——
一瞬间,郑福松终于懂了叶志涛的意思。
荷兰人等的,难不成,是收到厦门遇袭的消息后,来自大明都城——北京的反应?!
叶志涛见郑福松已经明白,于是放下了手臂,继续分析道:
“荷兰人之所以在料罗湾一带布置战船,怕是想封锁厦门的航道,借以逼迫朝廷就范,答应他们的要求。一旦朝廷照他们所想,下令福建巡抚同意他们的要求,命令抵达福建至少也要十天半月,一旦这期间再有大的战事,朝廷的允诺也可能随时反悔变更。已经展现了战船实力、又打着如此盘算的荷兰人,又怎好再轻启事端,大举进犯呢?何况,他们人手也不足,一旦上岸据城而守,反而失去了所依仗的战船优势,在陆上徒增伤亡、实力锐减后,谈判桌上反而少了筹码。”
一边说着,叶志涛一边忍不住笑道:
“只可惜,他们还不清楚。当今陛下年轻气盛,怎可能会答应与荷兰人就此议和?荷兰人期待着的求和书,肯定要落空了。不过,趁着他们黄粱梦未醒之际,倒给我们留出了足够的备战时间。反正,到头来,还是要以一战来决定胜负!这也正是咱们显露身手、再建功业之时。”
听懂了的郑福松此时已忍不住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可马上又被眼尖的叶志涛浇了盆冷水:
“但是,至于何时开战,还要等你父亲定夺,不可轻举妄动。大公子,你方才在张永产面前提的建议不错,只是太过冒险,把战争也想得太过简单。”
听叶志涛对于自己的妙计是这般评价,郑福松似乎受到了些打击,也有些不太服气。而叶志涛见状,又话锋一转:
“不过——”
叶志涛捋了捋胡须,回忆起方才在守备府后堂时张永产的微妙表情,脱口而出道:
“以我对那位多年好友的了解,他心中盘算的,怕是倒与你不谋而合。”
听到这里,郑福松忽然勒住了缰绳,猛地停了下来。
叶志涛一愣,不解地看着郑福松,不知这位大少爷是怎么了。
“叶师爷,我想先留在厦门,不回安平了。”
“这……”
叶志涛一时愣住了。此前无论是面对朝廷官员、海盗悍匪还是荷兰使者,刀山火海都未让叶志涛犯过难,但唯独对这位一向特立独行的大公子郑福松时常的冲动之举,实在是头疼。
“您刚刚不是也说了,待在厦门没啥危险,荷兰人在皇上正式宣战前,是不会强行登陆进犯的。我心意已决,还望叶师爷代我和爹说一声!驾——!”
似乎知道叶志涛还要再劝,话音刚落,郑福松就调转马头,一挥马鞭,独自奔驰而去,只余下背后叶志涛无奈的呼喊。
“大公子——你——”
虽然这样有些对不起叶师爷,不过,父亲一直知道自己的脾气,想来也不会太怪罪本就管不住自己的叶师爷吧。
如此想着,郑福松心里的歉意稍减,继续策马狂奔,凭着胯下的好马一骑绝尘,待回转头时,哪里还见得到叶志涛等人的影子。
彻底自由的郑福松转而兴奋地便欲直奔刚刚离开的守备府,打算向守将张永产大人毛遂自荐,实践一下自己关于夜袭荷兰人的大胆想法。就算不能领兵,能跟着张永产做一名普通士卒、尽一份力,对于还从未上过真正战阵的郑福松来说,倒也满足了。
可高举的马鞭还未挥下,郑福松却忽然意识到,对于几乎神机妙算的叶师爷而言,不可能猜不到自己留下的真正想法,此刻八成已经赶回守备府,正在“守株待兔”了。
想到这里,郑福松举起的马鞭又缓缓放下,索性不再着急,揉了揉有些扁的肚子,打算先吃点儿东西,等到叶师爷等人从守备府离开后,自己再去找张永产也不迟。
于是,郑福松先找了家看起来店面还算完好的铺子,店中客人也不多,便在此下马。
点了些好酒好菜后,郑福松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暗自想着,过会儿该怎么和张永产解释自己的身份。至少,不能暴露自己的真正身份,一旦让别人知道自己是郑芝龙的长子,不仅会招来麻烦,更有可能使得张永产担心自己的安全,从而不再带着自己去夜袭荷兰人了。
待一餐吃罢,郑福松已经想出了好几个掩饰的假名,见时候也差不多了,郑福松拍了拍酒足饭饱的肚子,便打算起身去找张永产。毕竟叶师爷还要回去复命,不可能到这时候还在守备府一直等着自己。可其还未走出店门,却被店小二一把拉住:
“等等!这位爷,您还没付银子呢?!”
“付银子?”
身为郑家大公子的郑福松,何时自己掏过钱,从来都是其他随从代劳。而此刻,郑福松才想起了自己好像根本没带银子,不禁有些窘迫,上下摸索了一阵,也不见一文钱,郑福松只得有些尴尬地问道:
“抱歉,今天走得匆忙,没带银子出门,能否先佘一回账?”
“没带银子出门,你来这点些大鱼大肉?妈的,我看你是想吃白食啊?!”
一听此言,店小二立时拉下脸来,扯住郑福松更不松手。两人的争执惊动了旁人,掌柜的也走了过来,听闻店小二的抱怨后,再次指了指店铺内一块写着“概不赊欠”的木牌,冷冷地重申道:
“客官,本店可是概不赊欠的。况且您也不是熟客,如今兵荒马乱,小店也是经营不易,您点的又都是好酒好菜,这银子是万万不能赊账的。”
“那这顿饭菜一共要多少钱?”
“一共是一两三钱银子。如今兵荒马乱,因此价格较平日稍稍贵了些……”
掌柜的回身拨弄了下算盘,而后回答并解释道。而从未亲自付过账的郑福松也根本不清楚这价格是否偏贵,只知道这点儿小钱实在不值一提,忍不住露出不屑的神情:
“我当欠你多少钱?还不到二两银子。我就住在北面的晋江,过两日再加倍送来饭钱便是。”
“呵,好大的口气,还‘过两日’,到时我们到哪去找你?再不掏钱,抓你去送官!”
店小二不依不饶,掌柜的语气则相对平和,大概看郑福松也不像是普通人,若真是某位豪门大户之子,倒也可以未尝不能宽纵,因此问道:
“敢问公子姓甚名谁?可否告知姓名。”
“这……”郑福松一时为难,实在不想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不想被送去官府,惹出乱子。正犹豫着,店小二立时喊道:
“好家伙!你这小子连姓名也不敢报,莫非是西洋蛮夷或海贼派来的奸细!必须送你去见官、送到守备府的张将军那里!待得了赏银,刚好抵你的饭钱!”
郑福松一听,更加为难。虽说送到守备府,倒是能证明自己并非奸细,但如此一来,自己还怎好有脸面再和张永产提及夜袭之事。
掌柜的这时却瞅了眼门外,而后给出了另一个方案,提议道:
“这位客官,您既不付账,也不愿说出姓名,那干脆请您留下某物,且作为质押。待饭钱及时送回,小店再行归还,如何?”
“那——质押何物?”郑福松一时也没了主意。
“门外拴着的马是您的吧?那就权且留下这匹马吧。”
店小二这时也在一旁应和道:
“也罢。掌柜的既然这样说了,那就留下你的马。若你是奸细,看你没了马还怎么刺探港内虚实?!可若你未能按刚才所说,在两日内送来饭钱,这马我们就留下了!”
闻听此言,郑福松立时皱起眉头,不免生出几分怒气。自己这匹坐骑乃是花五百两白银所购的凉州名驹,留下作为不到二两饭钱的质押,店家如此借机要挟,实属过分。自己倒不是可惜五百两的坐骑,但是被人如此讹诈,实在心有愤懑。
见郑福松不肯依从,店小二随即作势要喊:
“哟呵!你还不乐意?那我直接喊人报官了!”
正在这纠结不下之际,忽然旁边响起一个声音,问道:
“你刚刚说,自己是晋江县人?”
几人扭头一看,原来是在旁吃饭的一位年轻女子走了过来,朝着郑福松问道。
郑福松愣了愣,看着走来的这位清秀女子,忍不住恍惚了一阵后,方才点头道:
“正是。在下正是家住晋江县。”
再次确认了郑福松的晋江口音,这女子随即掏出了一块银子,放在了结账的柜台上,言道:
“他的饭钱,我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