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来临,外滩的风夹着黄浦江的水汽,将阳光吹凉了。安然在凉凉的阳光下,走在外滩上。她仿佛在走着一条奇怪的路,路一下子变长,一下子变弯,总是没有尽头。身边明明有往来不绝的行人,但她觉得路上始终只她独自一人。
有一刹那,她的心里异常地恬静,仿佛已超然于这个城市,置身在一片干净得发蓝的草原之中。
滔滔的黄浦江,屹立的东方明珠塔,还有那些独特的建筑,赋予了这个城市高傲的气质。有些人从这里逃出去,而有些人又千方百计来到这里。有些人一生都在逃避,而有些人却穷尽毕生都在寻找。其实,任何人在任何城市任何地方,都只是一个路人。
一个路上的人。
她自胸中深处喟然长叹。她记得那一次陪青莲来上海参赛,也是一个人走在这里,设想着青莲叵测的前程。只不过转眼间,一切都变了。她忽然很想见到青莲。原来,她来这里也只不过想见见青莲吧。
她抱着侥幸的心情拨通了青莲的手机。风呼呼地吹着,吹走了最后一缕阳光,手机里传来嘟嘟的拨号音,很遥远,很寂寞。她怀着急切的心情等待着青莲。
青莲终于接起电话,那边同样有风的声音……
那情景让安然恍惚回到一年前的那天。她们又见面了,而一切都变了。
青莲远远地向她走来,像乱世传奇中的女人:一身旗袍,戴墨镜,围着围巾,任从大风吹摆。如一个飘零的灵魂,又似一片随风的落叶。和所有的女人一样,为谋生,又为谋爱,而一身沧桑。
两个女人在外滩上,在人群中紧紧相拥。姐妹情深,本该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的,但一下子却无从开口。是啊,一切的一切,又该怎样细诉从头?从何说起?
都怕一不小心触痛了对方。
她们只是亲昵地诉说着彼此的想念和牵挂。她们从外滩的这头走至那头,又从那边走至这边,饿了便在路边买些小吃,边吃边走边聊……为什么她们不找个地方坐下来?面对面地细诉衷肠?
夜色中的外滩流光溢彩。但深夜以后却显得冷清荒芜,满目苍凉。
外滩,是可以让人一直看到天荒地老的地方。
在一片沉寂中,安然突然问青莲:“你在上海过得怎样?为什么你一直不肯告诉我?”
青莲摘下墨镜,她终于肯摘下墨镜。她只是淡然一笑:“我现在过得很好。真的很好。”
在南京路上,青莲开了一家旗袍小作坊。她请了一位老师傅专门为人量身定衣,定做各种款式的旗袍。但很多女人却独独钟情于那件月白色旗袍,青莲执意不卖,她只肯让人家买了布料来定做。
她笑着说:“我将那件旗袍当成样衣,越是不肯卖,女人们越是贪想。她们一趟趟地来,按那式样做了一件又一件,她们总觉得都不如那件好。唉,女人就那样。”
说那些话的时候,安然惊愕地发现青莲已变了很多,她已能坦然面对一切了。
“你倒学会做生意了。”安然道。
“没办法,人总得谋生吧。”
走进那家小作坊时,已是子夜了。店铺不大,大约百来平米,但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南京路上,却已是万分奢侈。
那件月白色的旗袍被挂于样衣中间,特别的醒目。安然忍不住取下它在镜前比试。她从镜子里赫然看到青莲眼里有满眶的温情,这样的目光正穿过她的背影投射在旗袍上。
原来,她守着这个店铺,不仅仅只为“谋生”,还为“谋爱”。她用这样的方式,永远地守着心底的那份爱。
青莲淡然地笑着,那笑里隐藏着过尽千帆的淡定。她的事业和爱情,终于在完成和失去后,成为一份永远的留念。虽然那是一个充满辛酸的伤感和隐痛,但一个女人,在完成和失去之间,终于懂得以另一种心态和姿势面对生活。在经受激情和疼痛的蜕变之后,她终于芳香四溢,含笑成莲。
第二天,青莲将店铺托付给老裁缝,自己跟安然回梅城。已是年底了,过年总得回家一趟,更重要的是,过了这个年,梅园就得收回。不管怎样,她们都得回梅园好好聚一聚。
安然、青莲、绿裙都到了,惟独不见阿紫回来。阿紫离开梅园后,连手机号码也更换了,跟她们断得一干二净。她们只有每天给她家里打电话。
终于,在腊月二十九那天下午,阿紫终于在家里接听了电话。安然兴奋不已,紧握着话筒问:“你终于回来了?!”便噎住了声,再也说不下去。
都说,四个女人一台戏,梅园忽地像炸开一样,闹轰轰地怒笑嗔骂,乱作一团。迟到的阿紫为了表示歉意,她要在梅园为姐妹们再做一次晚餐。
她将准备好的菜从塑料袋里一样样取出来,四个女人乱纷纷地忙开了,一如刚搬进梅园的那天一样。
阿紫在做菜时接了个手机。她神秘地告诉大家:“等一下我要带给大家一份礼物,让你们惊喜一下!”
会有什么令人惊喜的事呢?现在对她们来说,一切都已淡定了。任她们百般猜测,阿紫只诡秘一笑:“暂时保密!”
不一会,一个中年妇女推着推车走进梅园,阿紫的眼里忽地闪过母性的光辉,她穿过一片惊疑的目光,一阵小跑,抱起正嗷嗷待哺的婴儿,她心疼地喃喃着:“宝贝儿子,饿了吧?啊?想妈妈了?……”她边说着边撩起衣服喂奶。那孩子竟奇异地停止了哭声,柔软而可爱的小手在母亲的怀里欢快地舞动着。
竟是这样一份从天而降的“礼物”!让她们一个个由惊到喜,喜出望外!一开始,她们只惊愕着,不知说什么好。好一会,不知谁先欢叫一声,三个人作鸟兽散状,忽地冲出梅园,不见人影。
她们分头去了花店,玩具店,婴儿用品专卖店,买回来一大堆玩具,奶粉,巧克力,布娃娃,还有鲜艳欲滴的玫瑰,几乎将母子二人团团围住。
她们抢一样地将婴儿传来传去。那婴儿已喂饱了,他满不在乎地任她们抢来夺去,将他当宝。她们摸摸他的头,拍拍他的脸,捏捏他胖嘟嘟的小胳膊。他是那么可爱,那么天真,带给人安慰和温暖。
没有人问阿紫那是谁的孩子。
阿紫只告诉她们:“那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不!他是我们大家的孩子!”
“是啊,他也是我的孩子!我爱他!”安然抱过孩子,在他脸上留下深情的一吻。那孩子的眼睛清澈无邪,他居然看着安然咧嘴笑了。那无知无畏,不管不顾的神态多像诗人!安然的心里漾起一股温热的疼痛。
阿紫做到了。孩子是爱的纪念。那才是希望,才是不变的爱。
其实遗忘也是一种纪念。
谁说不是呢?
青莲感动地拥住阿紫:“你好伟大!”
阿紫非常诚恳地微笑道:“真的,女人只有在成为母亲之后,才能真正体会那份‘爱’的意义。”
安然看着她,心里有些迷惘,她在她的笑里感觉到了一份凄凉的满足与胜利,那份诚恳来自一个过来人的辛酸和沧桑。眼前的阿紫,已一改以前的大大咧咧和马虎。她已改头换面地成为一个充满细节与温情的女人。
安然清晰记得,她们最后一次在梅园见面的情形。阿紫告诉她,她将离开梅园,去另外一个城市。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将双手反过来托着后腰——只要细心一点,双手托腰其实是一个孕妇的习惯性动作。但那时候,她根本没想到这些。她怎么会将阿紫的离开与此事联想在一起?那一刻,她的肺腑之间全是叶城的身影,任何的细节都进入不了她的内心,打搅不了她对叶城的思念。
原来,那一刻,她们的心里都盛载着同一个男人,盛载着同一份思念。阿紫带着这份思念选择了离开,而她却带着这份思念追随她的爱情奔向草原。
原来阿紫是带着这样一个甜蜜却疼痛的秘密,离开梅园的。阿紫的离开,只是不想伤害她。她不知道,一个身处异乡、怀有身孕的女人,她靠什么将一个又一个寂寞的日子支撑下去?
——惟有爱,才能让一个女人有如此迅速的变化。惟有痴心爱着的女人,才有强大的生存力量。
她和阿紫,还有独枝卓玛,她们三个人,谁也没有“完整”地得到叶城。卓玛得到的只是他的躯壳和责任;阿紫让孩子出世,使心中的爱情得到了另一方式的延伸;而她却让爱情戛然而止于最美丽的时刻……她们只是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共享”了这份爱情。在这份“共享”面前,任何的怨和憾都是毫无意义的。
保姆从绿裙手里抱过孩子,将他放进推车里,准备回去。阿紫叮嘱着:“我会很晚回来。孩子醒了你泡奶粉给他喝,千万别太热,会烫了他……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
保姆推着喂饱的孩子走出门去。安然忽地冲过去,俯下身将那孩子吻了又吻。
有一颗泪从她脸上滑落。那是一颗滴穿爱情的泪。
阿紫哈哈笑着,走过来拍拍安然的肩膀:“嘿,女人,别抱着不放了,真怕你抢了我儿子!”
阿紫超然的笑,及时化解了她的伤感。她也笑了笑:“用得着抢么?他本来就是我们大家的儿子!”
她们一齐笑着,目送着保姆推着那孩子走远。
这是最后一次在梅园里相聚。因是最后一次,所以格外珍惜。这样的聚餐,让她们对刚搬进梅园的那顿晚餐记忆犹新。而回忆,却让她们想到了失去。她们大声交谈和疯笑,都充满了“失去”。
刚搬进梅园那晚,她们也这样大声交谈,哈哈疯笑,但那时候,人人心里都充满憧憬和向往。
前后只不过两年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面,每个人却经过这么多事情,仿佛把一生的喜怒哀乐都经历到了,把一生都过完了。
她们尝着一大桌海鲜,喝着红酒,嘴里聊个不停。仿佛一帮度假的学生一样聊得热情激荡。
随着酒意渐浓,她们的谈话和笑声逐渐高昂。每一双眼睛都布满微醺后的充血的红,仿佛泪水即将呼之欲出,但每个人都克制着。她们看看对方的眼睛,想想自己的心境,谁都知道孤独是不可能共享的。
餐桌上大声的说笑,对安然来说,仿佛是来自沙漠的凄婉歌唱。什么都可以掩饰,但内心的孤独和迷惘却是货真价实的,它们不可以被言说。
夜渐渐深了,她们围坐于壁炉前,突然地陷于沉寂中,谁也没再吭声。那神情像沉思又仿佛是一种静心聆听。聆听另一种无言的诉说。
突然,青莲问道:“小说写得怎样了?”她的声音显得过于低沉却充满关切,话一问出口,忽觉眼眶一热,脸上升起一些微妙的伤痛和挫败感,但她使劲克制着。可每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青莲自白梅身上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或者说从她自己的经历中联想到了白梅。
辉煌瞬息而逝,原以为一切都已淡定,但女人仍然放不下对于一段完美情感的淡淡寻找。在她的心里,这样的寻找从未浮上来过,浮到她能认清它的层面。但她脱口而出的问话,却像一枚尖锐的钢针,倏地在她心口划出一道裂痕,疼痛哗然涌出,变成热泪雾了她的眼睛。
安然动了动胳膊,她原想伸出手去拍拍青莲的肩膀,或握住她的手,但她什么也没做,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她知道,在这种情形下,任何安慰的话,只在心里想着都要掉泪,何况说出口。
于是,她随意地回答一句:“我不写了。”那神情非常的漫不经心,却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知所措。
“为什么?为什么不写了?”
“因为——”她停顿片刻,扫视大家一眼,仿佛铁了心似的喃喃道:“因为我发现了故事的真相。”
“你费那么多时间,不就为了探知一个真相,为什么在发现真相之后,却反而不写了?”阿紫问道。
“因为,一切都非我们想像中的……”
青莲倏地抬头,她投向安然的目光里深藏着太多的疑惑和不解,但她却隐忍不问。她什么也不再问。
当安然取出白梅的日记,青莲却一声不吭地退出去,走进自己的房间。这个房间,自她离开后一直空置着,在今夜,她又回来了,像一缕魂魄。原来,白梅的魂魄和她一样,也是这世上最凄凉、最孤独的。
绿裙和阿紫跟过去,只见青莲蹲在无着无落的房间中央,埋着脸无声地哽咽。绿裙急步冲过去,抱住青莲,哽咽成了痛哭……
极力避免的伤感,如决堤的水,汹涌而至。那局面凌乱不堪,不可收拾。阿紫像是受不了痛苦似的,低声叫道:
“别这样了?今天姐妹们能在此相聚,……心里不知多痛快,大家该高兴才对!”说着,两行泪也直流下来,索性别过头,让泪水流个痛快。
安然听着她们的哭泣,只是叹息一声,悄然下楼。
在青砖墙下,她开始焚烧白梅的日记。她将日记一页一页地撕下,送进火中。那一张张纸在灼烫中折腾,扭曲,窜起一朵朵火苗,蓝色的。
纸屑升腾而起,如无数只带着疼痛而翩跹的白蝴蝶。它们翩舞着,拥向那堵古老的青砖墙。墙上的石蝴蝶,静静地侍立着,如侍立于时光深处的老者,超然澄明,带着永恒的秘密俯视着一切。
女人们一个个下楼,悄无声息地静立于青砖墙下。
白蝴蝶纷乱地舞着,在她们眼里,那是一种飞翔,是生命中一场不可推却的邀请。
蓦地,她们看到石蝴蝶的翅膀上沾了些许细碎的纸屑,如飞不动的幼蝶终于找到了栖息地,恋着母蝶不肯飞。
安然的手拂过那只石蝴蝶,沾起一点灰屑,竟有些湿意!
下雪了!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有雪花飘舞。东方亮起来,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