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一分一秒地熬着,盼着……
她无数次地去泸沽湖,去附近的山林里转悠,去里务比寺,她坐在那里,听里务比寺庙的钟声。一下,又一下。许多次,她仿佛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晚上回到帐篷,阿广总会为她留好饭盒。有时候,阿广也会外出,但他从不透露他去哪儿,或干什么去?
有时候,安然看到他和其他几个人在窃窃私语,她便竖起耳朵听,希望能听到叶城的消息。但却总是失望。
她知道,她总被一种声音控制:“也许再等一天,他就回来了!”
那声音一直在她心头萦绕着,让她一分一秒地坚持下来。
这些天,她耳朵总是习惯性地竖着,她的听觉变敏锐了。
可她在草原里听到的就是风。只有风。纵然有风,草原也是那么寂静,那么与世隔绝,那么不可亲近。
无法入睡的长夜,湮灭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她常常从床上坐起来,一动不动地,就那样听着风声。直到天亮。她从未如此清晰地聆听过风的声音。风的声音,一如人的心情,千变万化,无从捕捉。
那一夜,一场暴雨骤然而至,将所有的风声全淹没了。
在这暗成一片,连风声也无迹可寻的雨夜,安然听着雨水“劈里啪啦”落在帐篷上的喧哗,那喧哗却带来一种更为特殊的寂静。
仿佛全世界再也寻觅不到雨打篷布以外的声音了。那么,假如没有这个帐篷,只有天和地的时候,下雨本身应该是没有什么声音的吧?
大雨从空中飘落,被吸入大地。大地吸收雨水的声音,不是喧哗,真正的喧哗是碰撞。
那鳞次栉比的屋顶,蜿蜒的高架桥,耸然挺立的电线杆,硬朗的水泥路,飞驰而过的汽车,居民区里无数的水箱,遮阳篷,遮阳篷下的空调,空调下的晒衣架……总之是在天与地之间增多了的层次和障碍,制造了大雨的喧哗。所以都市里的大雨才滂沱喧哗,因为它总在经受着猛烈撞击。
说到底,这种喧哗是人为的。太多的人群居在一起,才有了都市。为了生存需要,于是,人们在天与地之间设置了无穷无尽的层次和障碍。
从本质上讲,人是害怕孤独的。所以他们群居,制造拥挤,制造喧哗。在喧哗交织、拥挤不堪的人群中,孤独得到了暂时的消解。
但是心底深处的那份孤独仍在,永远在。
于是,为了更深地逃避,人们纷涌着奔向另一个逃难所——爱情,那向来被人们视为逃避孤独的最好的避难所。于是,都市里的爱情,泛滥成灾。在这种种美丽的灾难前,真正的爱情反而遁入虚无。
叶城不顾一切地逃到这片干净得发蓝的草原上,到底是为寻找爱,还是逃避爱?
在这寂静的草原,孤独深刻见底,什么都无从逃避。
可他还是逃了来。因为脆弱。
逃避是脆弱的一种表现。这样的逃避,也许只是另一张门票,它只能带领你通往更深的孤独和更大的困惑。
草原的雨夜,确实不同于都市。
安然推开窗,无色的雨水滔滔不绝地下着,天空涂满了迷蒙的颜色。那不是灰,也不是黑。只是一层飘动的纱。
蓦然地,她被感动了。说不清那感动的情绪来自何处?
恍惚间,雾纱中渐渐飘来一个人影。
是他!
他回来了!回来避雨了!
是这场大雨将他给送回来了!
一个男人孤寂的身影在夜的深处走来,草原成了一块背景——这是经雨水渲染的一幅明暗参差的印象派图景……
她无缘无故地落泪了。那样的图景,她已想象了千遍万遍。她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它才能变为真实?
纵是一场滂沱大雨,也无法唤回他!
她的眼里全是雨。只有雨。
远处的几点灯光,仿佛是故意点缀上去的,现出雨水的动感。在这么多迫不及待交叠的雨线中,灯光显得恍惚起来。原本的稳定和平静被轻而易举地改变了。如同平常的生活,偶尔地被打破。
雨,终于停了。
但声音仍在延续。那是落于屋顶上的积雨,掉下来,打在窗下那块帆布上。那偶尔的一声,如寺庙里的钟鸣,一声闷响后是无尽的沉寂,异常的空灵。但听着的人,心里总是带着等待,等待着什么时候会再来一声。
整整一夜,安然就这样趴在窗口,听着雨后的遗响。直至天明。
一个二十六岁的女人,在滂沱的雨夜,守着空空的窗,让夜风吹硬了脸,只为等待一个想象中的图景,变为现实。
——那虚无飘渺的等待啊!她放下举累了的目光。只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那是个将所有的童话都信以为真的单纯而美好的年代。
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等待一个男人的出现,等待一段故事的来临,竟与外面那个实实在在的充满活力的世界失去联系。整整十天,惟一所做的事情就是呆在这个寂静的地方,让自己处于等待之中。那等待的状态仿佛也是寂静的。
但处于寂静状态中的心情,却从没静下来过。她的内心里有一种可怕的沸腾在搅动。她隐隐觉得他不会再回来。
她将等待无期。
那种等待无期的恐惧,几乎扼住她的心脏。可她的恐惧越深,等待的心情却加倍地固执。她总是心存侥幸地将希望寄托于下一天,下一分钟。她隐隐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讲,自己是在崩溃。
是的,她已处于崩溃边缘。
在这个清晨,大雨骤停。她从窗口收回身体,如收住一个等待的姿态。她木然地站立着,站在寂静里,她的身体疲乏得立即想倒头沉睡,但她的意识却醒着。她无法睡去。
意识强烈地控制了身体,她又和往常一样,走出去。
草地上一片泥泞,阳光破雾而出。夏雨后的晴天,尤为灼热。草地上一片水汽蒸腾。
整整半天,她在草原上踽踽独行,像个苦行僧。两条腿被雨水濡湿,身子却暴晒在无遮无拦的太阳底下。
等待是残酷的。可等待却是生命的养料,情感的超强需求!
再这样等待下去,她该怎么办?
理智跑出来,截住她的去路,警告她:你该回去了,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再这样疯狂地等下去,你将会和原来的生活彻底失去联系。你在毁灭自己!
怎么办?带着遗憾回去?这可是她生命中最强烈的愿望。是否错过一次,就得错过一生?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
太阳射击地面,以最快的速度吸收着脚下的水分,吸收着她身上的水分。汗意上升,整个身子散发着热,心却冰一般的冷。
脸颊绯红,心如死灰。她该怎么办?谁能告诉她?
在一座小山尖上,她颓然盘腿而坐,不动,如坐禅。可人却坍了架,丢着魂。只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远方。
远方,是一个永远充满幻想的地方。
她仍不肯放下。
昏晕中,她心中的幻景再次出现。她日思夜想的身影自远方翩翩而来,朝着她的方向,渐渐地近了。
他回来了!
他和一个白衣女孩一起,不,那一定是天使,是天使帮她找回了他,将他从遥远的天际带回来……
这样类同的图景在她幻想中曾反复出现。她鼻子一酸,抹一把急速流下的泪水。她将头埋进双腿之间,身体剧烈抽动,却无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夕阳挂在遥远的山尖上,欲沉未沉。蓦然地,泪眼朦胧中,她见到刚才的图景仍在,只是图景扩大了,离她更近了。仔细看,那人骑着马朝她飞奔而来。天使不见了。天使完成了她的任务后消失了。只有他一个人。
是他!
真是他!!
原来那不是幻觉!!!
她倏地起身,张了张嘴,却喊不出声。仿佛被激情和惊讶呛着了,噎住了。
心脏无缘无故地狂跳。全身血液冲上来,推着她,朝山坡下奔去。
他也骑着马急奔而来。
她带着等待的酸楚;他带着一年多的孤寂,两个人,陶醉一般奔向对方。此时,他们将什么都放下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千万次的幻想,终成事实。
他狠狠地抱紧她。狠狠抱住!
再也没有比这个拥抱更热烈的了!仿佛要将生命也同时倾注到这个拥抱之中。这样的拥抱,它本身就是一句山盟海誓。它无需挑选字句。它直达主题。
所有的等待和思念,终于落到实处。
她哆嗦一下。重逢竟是刺心的。莫大的幸福和欢乐,直刺人心。
此刻,她就在他怀里。她能听得见他心脏跳动的声音。可即使这样,也难排除那份恍若隔世之感。
两个人,仿佛隔了一千年,轮回转世之后,按照前世的愿望和诺言又走到了一起!
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约会。无法逆转,也无可改变。
他几次推开她,又将她抱紧。他得反复印证眼前的真实性。他的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彩。
他开始吻她,不要命似的。热热的吻,如闪烁的火花,在身前身后不断跳跃。晕眩感汹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