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安然已站在一片草原上。
风吹草低,五彩缤纷的小花便在草丛中摇曳生辉。几个帐篷,就在草原深处,此刻已展现在她眼前。那帐篷如梦幻中的小屋,在无边的绿色中屹立着。风吹不动它,在偶尔的几阵大风中,它只蠢蠢欲动地懒懒地打几道粗褶。
他就在这里。
一种无法遏制的激动油然而生。
对于她的突然而至,他会怎样呢?
这确实是个很奇特的地方,四周阒无声息,恍若进入了午睡时间——人、动物、以及所有的生灵统统酣然大睡。
在一个帐篷前,安然停下来,她看到正中的一块木牌上,竖写着一行飘逸脱俗的大字:“隐士人俱乐部”。
隐士人俱乐部?——她的心中充满疑惑。
站在门前,好久,她竟没有伸出手去敲门。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这份静寂犹如一个无形的容器,任何一种声音都有可能成为一件利器将其击碎。
“你好。”
她吃了一惊,四顾寻找那声音的出处。
一个陌生的男人,正从侧边的帐篷里走出来。他看着安然的眼神,有一份出奇的随意和无动于衷,俨然是一个饱经沧桑以后看破红尘的人,但也有一种热情。
当二人的目光接上时,他又平静而不乏热情地重复道:
“你好——”
真是有些不可思议。安然走在他身边,竟然无法辨别出他的大概年龄。他的身材有些瘦削,走路时的姿势充满活力。一张乍看之下年轻的脸,却容纳着老人一般丰富的经历。尤其那过于平静的声音,显然给人一种已苍老的感觉。仔细看,他的脸上已有许多细小的皱纹,这样的皱纹,一般上了三十岁的人都会有,但他的皱纹里有岁月剥蚀的痕迹,让人感觉他至少已在五十岁以上。
帐篷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看起来也很明亮。她坐在桌子的侧边,而他就正对着桌子而坐。
“你是来找人的吧?”他问。
“是,我找叶城。”她回答。
他稍一停顿,说:“叶城已快两个月没回这里来了。”
“他去哪了?”她急切地问。
而他却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不知道。”
“……”安然欲言又止,一股空落和茫然的感觉让她显得不知所措。终于下定决心千里迢迢赶来见他,他却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她竟然会面对这样的一种状况!
“看来,你很想见他?”男人面无表情,但却能察言观色。他不等安然回答,又道:“想见他,只有在这里等。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他这两天就会回来。他的帐篷还在这里,里面的东西都原封不动,他不可能不回来。”
“他会去哪儿呢?”她又忍不住问。
“我也不知道。但总要回来的。我先带你去叶城帐篷,晚饭时间我来叫你。”
还没等安然道谢,那个男人站起身来,靠近她弯下腰去。对这突然的举动,安然吃了一惊,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他已拎起她身边的箱子走在前面,对她刚才的表情变化视若无睹。安然忽地为自己内心里的龌龊想法感到脸红。
她轻声道了谢,为了不至于让他觉得自己对他心存提防,她加紧了步伐,跟上他,两个人由一前一后变成了并肩而行。
“我叫樊广,他们都叫我阿广。”直至现在他才突然开口介绍自己。
“那我也叫你阿广吧?”安然尽力想让他们之间的氛围自然活跃一些。而对于她献殷勤般的套近乎,他却只是无可无不可地笑一下。
“我叫安然。”
“知道。早在一年前就知道了。”
“你知道?”
“是啊。”
“你是怎么知道的?”安然异常惊讶地,复又追问。
但阿广只是咧嘴一笑,并不作答。
在叶城帐篷前,阿广开了门,将钥匙和包一起放在桌上。说:“你先休息一会,有事叫我。”
安然应了一声,看着阿广走出门外。这个奇怪的男人,他究竟知道她多少?难道叶城将他们的故事全告诉了他?否则他又怎会知道她的名字?
她突然很想叫他留下来,留下来陪她聊聊叶城。可她只是目送他走远。
帐篷里只有她一个人。已两个月未住人了,到处都是纸屑和空酒瓶。
她环顾四周,一桌一椅,一张席梦思垫子铺在地上,几个箱子叠在一个角落里,一些书本零乱地散落着。一切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他原本可以住在那套奢华的别墅里,过一种人人羡慕的富足的生活,而他却宁愿逃到这里,过一种最简单的生活。一年多,他竟在这个帐篷里住了一年多!
她木然地站着,好一会,才开始动手收拾。她将酒瓶一个个地扔进纸箱里,酒瓶之间撞击出一种破碎的声音,那声音仿佛将昨日的伤痛感受复又唤醒,推至她眼前。那伤痛仿佛是有形的,它就在这屋里四处弥漫,升腾。她不仅能感受得到,而且能清晰地看见它。
风从门外灌进来,碎纸屑狂乱飞舞,纷纷扬扬的遍地都是。一种找不到出口的伤和痛。
那些飞舞的纸屑,她怎么也扫不出去。她只能关上门,将风挡在门外。碎纸屑才无着无落地缓缓静止下来,颓然地平躺于地上,桌上,床上。
那白白的纸片,如一屋无处寄身的亡魂。
终于清理完毕。她颓然地坐在椅子上。那破旧的木椅,“叽叽嘎嘎”地叫起来。她复又起身,陡然地,眼里噙满泪水——
“你这是干嘛呢?”她看着椅子问道。可椅子不会回答。它只安安静静地敞着怀,永远处于等待中。
没过多久,阿广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捧着纸盒进来。纸盒里有袋装咖啡和茶叶,还有一些干果。他说:
“这里没什么好招待的,你就将就一些吧。食堂和浴室在隔壁帐篷里,晚饭时间,我会来叫你。顺便带你去看一下浴室。这里的浴室是公用的,没有浴缸,只能淋浴。浴室虽然有门,但却没有锁,因为这里都是男人,大家平时都无所顾忌。你去洗浴时,告诉我一声,我会让他们避开这段时间。”
还没等安然道谢,他又退出门外,走了。
好半天时间里,安然一动不动地斜躺在床上,头靠着墙壁。不知为什么,在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帐篷里,她逐渐感受到了一种家的伤感和亲切,因为这是叶城居住的地方,虽然此时他不在场。
也不知为什么,她一躺在这张床上,过去未曾想起过或被刻意拒绝去想的事情,都纷至沓来,——浮上脑海。
其实,她早在叶城爱上她之前便已经爱上了。这是一个深藏心底的秘密。
那一年,梅城的媒体疯了样传播着关于叶城的奇闻。一个诗人,有着丰厚的家庭背景,再加上他的一些“壮举”,经媒体一炒,他自然便成了名人。
虽然,她讨厌那些趋炎附势的女人,喜欢往有钱又年轻的男人身上粘。但她毕竟也是个女人。叶城的传闻先引起了她的好奇,后来,当她遇见叶城后,才真正感觉到这确实是个让很多女人都无法抗拒的男人。
那是个夏天的晚上,小顾的一群大学同学心血来潮,租了梅城一家舞池开同学会,费用大家分摊。但有一条规定,就是每人必须得带上自己最喜欢的人。那个人可以是配偶、情人、恋人、朋友,反正不能只身参加,否则,那人就得请客负担整个同学会的开销。
为了这条规定,也为了免去独自承担那笔费用,小顾当然不惜死缠烂打说服安然同行。那时候,他们是公开的恋人。
她不知道竟会是在这样的场合遇上他的。那晚,她和小顾坐在人群中,他混在另一群人之间谈笑风生。身边不知是谁用手指了指说,那人就是叶城。
如传说中的人物,突然降临眼前。
她发觉身边的女孩子都渐渐加入到那个群体,那边喧闹声不断。
而她却坐着不动,自始至终停留在原来的位置上。
会议开始。组织者发言。然后每一位同学发言,介绍自己目前的工作单位以及一些近况。可这一些,对于安然来说却置若罔闻。这个同学会和她本来就毫不相干。她只是受小顾的邀请,她是他的女朋友。
那么他呢?那个传闻中的男人,他又是受了谁的邀请?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前来?情人,恋人,或是朋友?
他和她更是毫不相干。可那晚,她的心里却只关心他的存在。真是奇怪!
最后一位同学也介绍完毕。到了自由活动时间。
灯光渐暗,音乐响起。大家在一起可以尽情地跳舞,尽情地闲聊,当然,也可以尽情地暧昧。
同学会也安排在舞厅里开,还硬性规定得拽上一位异性同行,真是明摆着叫人暧昧。
小顾人缘好,总是被同学拉去东扯一会,西扯一通。
叶城仿佛一直在舞池里转着,女孩换了一个又一个。也不知哪个女孩才是他今晚真正的搭档。
在舞池里,他显得与众不同,但却说不清到底不同在哪里,反正就像一个异乡人一样,很容易被人一眼认出来。
除了小顾,安然不认识别人,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偶尔和身边的人寒暄几句,也立即将目光投入舞池中。仿佛那里才是中心所在。那里本身是个舞台。而她充当的角色只是一位观众。
终于观众被请上了舞台。
她坐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里,可她依然被他发现了。其实,他早就发现她了。那是他后来才告诉她的。
他就这样悄然降临在她面前,对她发出邀请:“我能请你跳支舞吗?”
那个邀请的姿势至今她仍记忆犹新。
她说,我不太会跳。但她已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跟着他走进舞池。
他带着她,随着音乐轻柔地旋转着。她离他这么近。离得这么近,她却反而看不清他的脸。一切都只是她的感受。一种来自女人内心最柔软的感受。
她惊讶地发现,他整个人仿佛是被挑选过的。他的身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他带着她,从容而自然。尽管有很多人在他们身边蹭来蹭去,舞技差的人总要踩着人家的脚,于是不断有一些尖叫和笑骂的声音。但他却不去看别人,也不理会别人,他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那些喧闹。就像一个唯我独尊的君王,不理会他的臣民一样,显示出一种高贵和沉稳的本性。但他的形象却又显得那样狂放不羁、风流倜傥。
这样一个男人,有着君王般的风度和诗人的敏感。仿佛一个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