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梅园,绿裙坐在房间里不停地织毛衣。知女莫若母。母亲一辈子都在编织。那天,母亲为她买了绒线和钢针,教会她编织。
临别时,母亲对她说:
“织毛衣,不在于织的力度,而在于意志和一颗善于揣摸的心。”
那每一针,每一线,都是不屈不挠的重复和坚韧。
她懂得母亲的意思:一个女人得学会等待。
她还不太会织,所以编织的神情更专注更认真。细细地能听见绒线和一对冰冷的钢针相互缠绕的声音。
青莲的房里却总是传出撕心裂肺的音乐声,那节奏感强烈的音乐仿佛已不是音乐,而是另一种声音。
有时绿裙织着织着,会突然将脸埋进绒线里,一对钢针就冰凉地贴着她的脸。青莲也会突然控制不住地哽咽或者哭泣。哭泣的时候,身边的人就装作视而不见。她们需要隐藏自己的心疼和怜悯。都知道任何的劝解都不会有作用。她们会另找机会聚在一起开些玩笑。虽然都只是些无聊的玩笑,但她们个个都笑得非常开心,笑得非常清脆,偶尔也会笑得泪流满面。
而阿紫却已习惯于独来独往,平时的风趣和大大咧咧荡然无存。她总是不声不响却又嘲笑一切地看一眼身边的姐妹。
但那晚,当她看到青莲站在窗口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整个背影给了她一种僵硬冰凉的感觉,她知道青莲又沉浸于思念中了。她忽然跑下楼,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无着无落的院子中间,抑制不住地嚎啕起来。
有一天,客厅的镜子无缘无故地粉碎了。
她们谁也不问这种迅速的变化到底因为什么。
她们渴望传奇,渴望爱情,搬进梅园,难道要的竟是这样的局面?
因为白梅和齐荣升的爱情,梅园在人们的心目中早已成了一个传奇。而传奇中的爱情又是怎样的?
安然凝视着画报中的白梅。她看得见梅园此刻的伤感吗?她能以她的心境和知觉来体味此时此刻吗?安然抚摸这张画报,而实质上她与她们有着千山万水的相隔。
静默中,突然那种梦魇般的感觉又出现了。空气里弥漫起谜一样的气氛。安然离开那张画报,离开卧室,走下楼。
如冥冥中有人在牵引,她走下楼,在院中的青砖墙下停住。
这是她常常徘徊思索的地方。
夜晚的银杏和梅树,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偶尔有风吹来,枝间会发出轻微的声。一切如旧,恍惚如梦。
那堵青色的墙,和齐家花园那堵墙竟是如此相似!只是平空多了个蝴蝶窗。
那墙,那梦魇般的情景,复又在她心里浮现——如抽起了一个诡异的丝头,只等她来如何剥茧。
莫名地,竟有些害怕,又有些激动!
只觉得越来越迷失,她怀疑自己是否不正常?但她感觉这堵墙里,一定隐藏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并越来越坚定地相信这个感觉。但她的身子却一直僵着,僵在那个感觉里。
她不敢动,怕一动身体,便会将自己立即放置到一个荒唐的世界里。
也不知僵立了多久。
她终于拾起一块石头,开始敲击那堵墙。
都是实实的声音,并无异样。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又可笑,又滑稽。失望中,她举起一条腿,朝那墙狠狠踢去。她竟生生将那块砖踢进去了半寸。
顾不得疼痛,她跪于地上用力搬动那块青砖。四周都是凉滑的青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取出来。
——原来,那场幻觉般的“遇见”果然成了真实!
松动的砖里,赫然躺着一样黑黑的东西。斗胆取了出来,竟是一本黑色缎面的日记本。
神魂颠倒地,她抱着那本日记本撒腿就跑,像偷了人家东西。
糊里糊涂地上了楼,进入卧室,跌坐进床上,才迫不及待地以颤抖的手,打开这本日记。
因过度惊恐慌乱,生生撕裂了一张纸上的一角。
她一路翻阅,一路心惊。却蓦然发觉:看了半天,竟不知里面写些什么,心惊的只是那一页页横格子上的字。
那娟秀的充满魅惑的字——出自三十年代的白梅之手。
用了整整一夜,终于将日记看完。
——只不过,一场断梦。
她将日记本合上又打开,打开又合上,不知看了多少遍。记的都是一些细碎的生活片断,不知该如何整理?
她睁着眼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有时也迷迷糊糊地睡去,但一闭上眼睛,眼里心里全是白梅的身影。
白梅似在她的房里款款而坐,眼波顾盼间,轻轻叹息着……
白梅二十六岁那年,因染了鸦片的毒瘾,被送进梅园。齐荣升为她请了一位医生。那医生叫毕文清。
另一个故事开始了。
也许故事早就开始了。
当白梅第一眼看到毕文清的时候,就被他那双眼睛感动。那是一双敏感的眼睛,带着几分忧郁和空旷的落寞。
只有成熟,而且又有学识的男人,才会懂得这样的忧郁,才会领略望尽天涯路的那份空旷的落寞。
原来,这样的忧郁和落寞,足以让一个男人充满魅力。
有一天,白梅幽幽地对他道:“我一直在找你,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他一阵脸红,嗫嚅着说:“你是病人,我是医生,我当然是你要找的人。”
他脸红是因为他已意识到下面将要发生的。在三十年代,一个女人能对男人说出这番话,就是对爱的表白和暗示。
可他只是一个医生,一个受聘于齐荣升的私人医生。三十年的辛苦,三十年的奋斗,远远没能让他拥有足够的权势,去做这样的非分之想。
而面对白梅这样的女人,叫他做到毫不动心,除非心死。
他帮她熬药,坚持着让她喝,她却总是任性地拒绝。
毒瘾发作的时候,她便苦苦哀求他,让她抽上几口。他极力劝她。她吵着闹着,一脸的泪水。不得已,他给她注射镇定剂。
他能感觉到她全身扩展着的痛楚。他扶她卧于床上,她成熟的身体处处在细微地颤抖,处处是疼痛的感知。
他握住她的手,紧紧握住。
她眼泪的成分变了。神秘的欢乐朝她袭来,那是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舒展和鲜活。她呻吟着,那声音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欢乐。
是的,她一直都在寻找。
那样的“寻找”,从她感觉心无皈依的时刻开始;从她独自一人凭窗望穿天涯路那一刻开始;从她懂得因恩情而产生的感动,并不是爱的时候开始。
真正让人感动的“感动”,和任何物质无关。就如她第一眼看到毕文清时,那突然生发的感动,才是真正动人心弦的“感动”。
所以,她在面对这样的一份“感动”时,对毕文清说:“我一直在找你,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其实,那是她对一份真正意义上的爱的寻找或者渴望。
鸦片的毒,不是那么容易戒掉的。
一日,她又无法忍受毒瘾发作的痛苦,悄悄找出偷藏着的鸦片。
毕文清刚从外面赶回来,他一把夺下她的烟。
她的眼里升起雾水,无力地笑一笑:“鸦片不是能给人带来欢乐吗?我怕孤单!”
他拿了药让她喝,她又拒绝。看着涕泪交加的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他一把抱住她,逼着她喝下去。
苦汁流进胃里。因为是他逼的,她突然变得顺从。好像这一逼,感情加深了。
也许连她都不知道,这样的自暴自弃,是等着他来痛心和怜爱,然后付诸行动。
果然,他哽咽着,抱紧她道:“答应我,别再这样了!只要再坚持一段日子,你一定能戒掉的,你会好起来……会好起来的!”
——他是心疼她的!
“从今天开始,我会天天陪着你,直到你好起来!”
“不,我要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他脱口而出,不顾一切地去吻她。
他爱她,崩溃似的不顾一切地豁出去爱她!她虽涕泪交加,弱不禁风,但那带着泪花的笑,却灿若桃花。
那一刻起,他们已不再是医生和病人的单纯关系了。
获得爱情的刺激,终于让她战胜了身体内的疼痛。
戒烟是一种长期的煎熬。需要硬撑,需要坚持,需要呵护。一份崭新的希望摆在眼前,给了她硬撑和坚持下去的理由。
日子一天天过去。
毒瘾一点点治愈。
她的脸渐渐红润起来。
梅园处处是甜语笑声。
冬天来了。
梅花压遍枝头,香了一园。
齐荣升抽空来看白梅。
他讶异于白梅的毅力,竟在短短几月内戒掉了烟瘾。看着健康起来的白梅。他的心里无比欣慰。
毕文清告诉他:白梅虽已差不多戒了烟瘾,但还需要一段时间调理和休养。齐荣升问他还需要多少时间,他却答不上来。
有齐荣升在梅园的日子里,原先活跃甜蜜的气氛消失了。
白梅整日神思恍惚,毕文清常将药熬出了焦味,却还浑然不觉。四处都弥漫着小心翼翼的紧张和难堪。
齐荣升感觉到了。
他痛惜万分。恨不得杀了他们两个。
可他太爱白梅。他怕失去她。
要下雪前,天总是暖得可疑。
白梅在院子里散步,不时手攀梅枝,闻一闻花香。不知何时,齐荣升已立于她身后——
“今年的梅花盛开得有些异样,花开得太艳太闹,总让人觉得危险。”
她霍地转身!因突然的惊吓,脸上微微泛着红晕,使她看起来更娇更魅,似一朵艳极的梅。
她定神收心,微一叹息:“花开得最艳最闹之时,便是快要凋谢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