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批参赛的服装刚赶制出来,便被送到模特队,由二十三位模特轮流出场表演。三十多岁的沈教练和刘总坐在台下,他们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台上那群女孩,个个昂首挺胸、自命不凡,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些鹤立群鸡般的骄傲。
年轻的美貌和高挑的身材,让她们成为这个小城的佼佼者,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她们是被注目惯了的人。她们千辛万苦进入模特队,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像凤凰一样展翅高飞,拥抱成功,并且在成功的光环中赢得更多关注的目光。
此时,红霞迈着夸张的台步出场了。她是这个模特队里最年轻的一位,长得也漂亮。
她穿一件性感十足的礼服,那月白色的拖地长裙,在她过于夸张的动作中,V字形的衣领微微向下展开,那是一份危险的展开。
性感,是现代潮流女装的目标之一。这件礼服是所有参赛服装中最完美的作品,它所要表达的就是女性身上若隐若现、感性十足的效果。而这样的效果,在红霞身上应该能得到充分的发挥。
沈教练是个严肃刻板的女人,在平时她很少会展露她的笑容。此时,她的目光跟随着红霞的身影,脸上的肌肤竟柔和明亮起来。她的眼里盛满赞许的笑意。
紧跟着青莲出场,她穿了一件充满青春活力的桃红色裙装,那艳丽的桃红系列显然是那件月白色礼服的陪衬。但穿在青莲身上,仍不失一种青春的妩媚的味道。
此时,不动声色的刘总,稍稍倾向沈教练,说:“我觉得刚才那件月白色礼服,由这位模特来穿兴许会更出色。你说呢?”
他的声音很轻柔,他的语调也极其随和,像是一种商量。但沈教练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沈教练虽然保守敬业,但她知道这是一场为企业争名夺利的比赛,身为一个企业之首的刘总,自有他的发言权。
收场后,模特们纷纷换回衣服,从台后出来,嬉笑着走向刘总,纷纷打着招呼。刘总从黑色皮包里拿出一叠相片,他给每个模特发了一张照片。他对模特们说:“你们辛苦了!希望大家一起努力,为我们企业争光。到时都能去巴黎参加国际服装大赛。”
那是巴黎卢浮宫的照片,刘总将这样的照片送给每个模特,他给了她们一份同样的鼓励和希望。
但是,这样的鼓励和希望对每一位女孩来说,却是不一样的。她们中每一个人都去找过刘总,或通过家人拉过刘总的关系,她们都以为自己才是刘总要捧的那个人。
所以,每一个人手中的照片,虽然都是同样神秘浪漫的卢浮宫,而每一个人心里揣着的却是不一样的隐秘幻想。
今天的红霞特别开心,她接过照片“啪”地亲了一下。她的嘴角浮着梦幻般无比快乐的笑,好像巴黎就隐藏在她那个抑制不住的微笑里。
站在红霞身边的青莲有些沉静。红霞的过于灿烂反衬出了她的沉静。当她从刘总手里接过照片时,围在一起的人太多,刘总看也没朝她看一眼。
青莲默默地将照片放进包里。
那天晚上,青莲和聂风说了刘总来送照片的事,还让聂风看了那张照片。聂风看完照片,嘴角却浮起一个淡淡的讥讽的笑——
“他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青莲还在隐隐地恼着红霞,但这样的心事却是不便说出口的。她漫不经心地应着:“是啊,刘总希望我们努力,希望我们每一个人都能飞往巴黎。”
很多话是不能说出口的。譬如女孩们内心里那份隐秘的心事和愿望,她们谁都不会说,但谁都知道,她们都在为实现那个梦想,不惜一切地努力着。
她们拼命训练,从不懈怠。
可梦想的实现,向来只发生在少数人身上。
选拔赛终于在这一天开幕了。
评委席上坐着七个评委,沈教练也在场。他们都是刘总请来的知名人士。有几个是江南制衣公司的股东之一。在闹哄哄的观众席中,他们是全场最肃穆的一个小群体。
演出前,在后台里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风波。那套月白色的礼服穿在了青莲身上,红霞死活要争夺。服装的灵性是靠人穿出来的,同样,人的气质也是靠服装衬托出来的。她知道这是一件能让人出彩的服装,她怎能让给青莲来穿呢?
幸好沈教练及时出现,阻止了这场争夺。她喝止道:“哪套服装应由哪个模特来穿,并不是由你们自己来决定的!”她又说:“红霞年轻活泼,那套桃红的裙装很适合你。穿衣首先要适合才是。”
这样的劝解对于红霞来说,起不了一点安慰。她看着青莲,在心里恨声道:“走着瞧!”
身着桃红裙装的红霞昂首挺胸地出场,像一朵艳丽的桃花,她脸上隐含着骄狂,那一点点带着表演性质的骄狂是可爱的。
她的出场显然让在场的人觉得眼前一亮。她在舞台前沿摆出一个完美的姿势,然后一个极其洒脱的转身,往回走去。
此时,青莲出场。她拖着那身长长的礼服缓缓而来。如果说,艳丽的桃红让人们眼前一亮,让人们禁不住要从嘴里发出一片唏嘘之声的话。那么,此时轻柔至极的月白色,却让人们一下屏息了所有的声音,他们的心仿佛让青莲身上感性却不失优雅的女性魅力给慑住了。
正背对观众的红霞感觉到了。她与刚出场的青莲擦身而过。她向她微一挑眉,嘴角掠过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仿佛是这个微笑倏然间击中了青莲。她的裙摆被人踩住,她听见裙子分叉处发出轻微的撕裂声,她同时听见自己脑海里“轰”地一声。她差点趄趔着不能向前,万不得已中,她腰身一扭,摆了个姿势。右手紧紧捏住了大腿上面的裙摆。她不能往身后看,她知道一扭头,什么都完了。她极力装着没任何事发生过一样,保持着优雅的步姿。可她的右手始终按着大腿处,无法挪开。一挪开,便有春光乍泄的可能。
这突然而至的尴尬和危险,让她慌乱不堪。她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陷进一种僵硬的状态中。这样的情形,她又怎能做到从容自如?镁光灯追下来,打在她身上,她只觉得台下所有观众的眼睛都在盯住她的右手。可是,她的手不能动。她全身已紧张得热汗连连,惟有那右手却冰冷如铁。她强忍着如潮水般涌来的委屈和不甘,坚持着走完最后一步。
一回到后台,她颓然在靠在墙上,全身虚软。如生了一场大病。
几个模特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她是否身体哪儿不舒服。
她凄然地苦笑。她在人群中搜寻到红霞的身影,怨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此时的红霞却得意洋洋,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气。那神气更刺痛了青莲。
评委们的评选名单已被送至主持人手中。所有的模特再次登台。红霞目光带笑,坦然地接受着台下如雷的掌声,站在她身边的青莲却神情黯然。她知道,这掌声已与她无关。
主持人清了清嗓子,正准备报名时,却被一个工作人员上台打断。那人对主持人轻轻交待了几句。
此时,所有的模特都看到了刘总突然出现在评委席上,评委们围着刘总听他说了几句话,都轻轻点着头。
不一会,主持人抱歉地对观众说:“不好意思,请大家再等一下。现在让我们请出10号选手,为我们再走一遍。”
青莲一时怔住。所有的模特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当主持人再次请10号选手上场时,青莲这才醒悟:她竟然获得了重走一遍的机会!
音乐响起。
重新登台的青莲深知这是最后的机会,无论如何,她都得把握住这次机会。她优雅地走在台上。无意间,她从评委席上看到了刘总。她心里无比感激。刘总的目光是充满期待的!
他在期待她的成功!她满怀欣喜。如突遇一缕久违的阳光。青莲的心情陡地变了。她变得无比自信又无比欣慰。
当她复归原位时,心情已豁然开朗。
就算选不上,她也甘心了。
刘总和各位评委交流了最后意见后,慎重登台亮相。由他宣布这次选拔赛的结果。
青莲获得了第一名。当青莲听到自己的名字时,百感交集,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而红霞的眼里却妒忌得出血。更让她不敢相信的是,她竟然连名次都没有。那意味着她去上海参赛的资格都没有,更何况是去巴黎了。她愣在台上,将艳若桃花的脸,深埋进手心,禁不住痛哭出声。
她不甘心就这样退场,她怎么可以退场?
她的父母为了圆她的梦,几乎打通了所有评委的关系。而她,悄悄瞒着家人去找了刘总,她知道刘总才是大权在握的最重要人物。她一直以为,刘总要捧的人是她。
此时,沈教练出现在她身边,带她走向后台。她对她说:
“走吧,路还长着呢!”
青莲一刻也呆不住了,她飞跑着去找聂风。她要让聂风分享她内心的快乐。她像一个走在悬崖边的人,险些被人算计而陷入黑暗,却又被人一把拉起,重获了一片光明。
她暗自庆幸着,无论如何她要找到聂风。她要他知道这个小小的经历,和她一起领略这份无法言喻的快乐。
她走进那个废弃的厂房,走进聂风的住所。
室内的摆设简单而仓促。为青莲布置的床,还是原来那个模样,动也不曾动过。那块淡淡的藕荷色布帘,让青莲有回到家的感觉。那从小就被自己喜欢的颜色,具有一种极强的亲和力。
在很多年后,当青莲回忆起这一瞬间时,她才惊觉:这原本就是一幅摆在她面前的简单而快乐的生活图景。这样的生活,其实是可以丢掉一切生活技巧,守着心爱的男人一直到老。那是一种最真实的生活,一份最简单的浪漫。
而在此刻,这样的生活对于青莲来说,似乎过于简单了。那不是她所向往的理想生活。
在藕荷色的背景中,聂风淡定地坐着。他放下手中的画笔,看一眼浑身洋溢着喜气的青莲。
他的目光仿佛一下节制了她满心的激情。有一些几乎要溢出来的快乐被生生堵了回去。
她想起聂风辛苦了半年却被退回来的设计稿;想起那次和聂风的吵架;想起聂风对于她参赛的淡然;想起聂风许诺会给她一份幸福的生活。她不是不相信聂风的话,她相信他,是因为他们之间那份坚贞不渝的爱。可是,她又很清醒地懂得:很多事情,单凭爱是远远不够的。
她知道聂风是个有才华的人。但是,在这样的现实生活里,才华一旦得不到赏识和重用,白白拥有一身才华又有何用?
她急速刹住了刚才的激情澎湃。她说:“我来看看你。”
聂风启嘴一笑,微一起身,指了指对面的破沙发示意她坐下。
“我已取得参赛资格了!”她又忍不住说。她怎么能瞒得住呢?他是她最爱的人,是最有资格分享她快乐和忧愁的人。
只见他微笑一下,虽然没有预期的热烈,但也算是一种祝贺吧。他原本就是一个低调而不喜张扬的人。
于是,她滔滔不绝地讲述了整个事件的发生和劫后重生的快乐。
她摇着聂风的手说:“如果这次能在上海获奖,我就能去巴黎了!我的梦想就要一步步实现了,我要成功——”
骤然间,她住了口。
聂风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只是听她叙述。他的神情没有波动,更无兴奋可言。她再去看他的脸,竟然在他脸上看出一些担忧和悲伤来。
在她深深的凝视下,他终于开口:“青莲——。”
他的声音很压抑,显然是克制着。
“只要我们努力,总有一天会成功,巴黎迟早会去的。你何必太心急——”
“可现在机会来了,我可以提前去巴黎,早日走向成功,有什么不对吗?”稍顷,她又说:“如果你能现实一点,你的设计兴许就被选用了,可是——”她知道她会刺痛他的,但还是忍不住说了。
她知道,她再也等不起。他也等不起。
“我只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创造机会,我不想通过拉关系或使用手段获取成功,那多少让人觉得不光彩。”
青莲倏然一惊!
她果然在他脸上捕捉到了一丝不屑。他根本就不会为了她的成功而感到一丝丝高兴。她猛然惊觉,他其实早已等在这里,并早已知道事情全部的真相。
她只觉得脸一热,但瞬间稳定了情绪。她虽然去找过刘总,但这次比赛,她全凭自己的实力,她慌什么?
“我不觉得我哪儿不光彩了,我是靠自己走出来的!”她梗着脖子说。
“对不起——!”聂风脱口而出。从青莲一走进来,他便感觉到了她经过压抑的快乐。他实在不忍心去扼杀她的快乐。可是他又怕她跌进一个美丽的陷阱中。他知道,只要她一跳进去,便无法回头。可是,他要怎样说服她呢?
这句对不起又惹闹了青莲,她烦躁地道:“我最讨厌你说对不起了!为什么你只会说对不起,却不愿意说出真话!我知道你窝着一肚子真话,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
“青莲——”聂风慌乱地起身,双手拉过青莲,带着悚然无策的表情。
几年来都是如此,只要青莲一生气,聂风便不知所措。他根本不善言辞,更不会花言巧语哄女人开心,他在这方面的词汇量少得可怜。
可对于青莲,这已足够。她在平时,能从他随口的一句“吃了吗”之中,听出他对她的疼爱和宠惯,还有那种淡淡的温暖,像从未离散过的小两口般的日常温暖。就像现在,她依然能从他慌乱的声音里,听出他的疼惜和不舍。可是,“对不起”三个字,总像紧箍咒一样令她头痛不堪。那会让她想起母亲的不幸,想起那个离她母女而去的负心的父亲。
平心静气地想想,这是自己的一块心病,也不能只怪聂风。
她叹息着,抬头嗔怨地瞥了他一眼。那一瞥,让聂风知道她已原谅他了。
很多时候,他们之间的一句淡然的话,或仅仅一个眼神,一个举止,在别人看来也许没什么,但在他们眼里却是十分私房的,私房得仅有他们才能读懂,才能领会。他们甚至觉得只要静静坐着,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情也不做,也是一种很好的沟通。这样无声的沟通是没有误会的,精确到极点。
那晚,他们找了一家很豪华的酒店。聂风点了好多青莲爱吃的菜,要了一瓶红酒,最后点了一只大龙虾。他很慎重地告诉服务生——要“龙虾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