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甩了甩袖,意味深长又往孟宛清所在的方向看了眼才走。
赵景行果然个硬钉子,连身为二皇子殿下沈曦都不敢轻易动。
孟宛清松口气之余更觉这个大腿抱对了,同时又为刚刚利用他那声“四叔”赶走沈曦而感到惭愧,“四叔,刚刚……”
“我允你一声四叔,并非要你拿它趋利避害。”赵景行阖眼浸在水中,语气听不出喜怒。
我允你一声四叔,并非要你拿它趋利避害。
孟宛清挂在唇角讨好的笑才浮起便僵凝在那儿,表情亦变得难堪羞惭,脸不知是被温泉热雾熏的还是蒸的烘得红通通的,实则是血色不通畅的那种红。
红的有些……发白。
“四叔……”她再度开口喊他,声音却轻了很多,像是所有底气刹那泻光。
赵景行终于微微睁开眼眸,被热雾熏得湿润乌亮的眼睛就这么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像倒映在夜色湖面的上弦月,幽凉的锋利。
孟宛清便这般隔着氤氲的迷雾与他相视,胸口轻微起伏,是克制,亦是愧惭。
“我……”她深吸了口气,想解释,可嗓子却跟被湿布堵住了般半晌都发不出声音,贝齿紧咬嫣红的唇瓣,是强撑,也是羞耻。
她心底那些卑鄙龌蹉的小心思,他早堪破了。
可他心中如何想她却从未了解过,到底,是她,辜负了他的别有深意。
“孟洵错了。”孟宛清才说完,晶莹的泪便从眼中滚落,她倔强的仰起头不想在他面前这般哭,这样就好像她在故意示弱博取他的同情一样。
她脸颊上每一丝细微的颤动他都看在眼里。
她对外有很多种样子,是才华横溢的秋闱解元,是不受重视的孟府长子,是游刃于世家望族能屈能伸的孟洵,也是风雪劳途中一声不吭坚持前行的少年。
她有百般模样,可眼前这张才是她原本的模样。
会无肋,会示弱,会介于崩溃又苦苦支撑,会隐忍会克制会压抑可也会崩溃……
“四叔,孟洵辜负你的用意,是孟洵太过功利了。”孟宛清从未如此惶怕过,她对外付出过的任何一件事都是有利可图的,包括一开始对芳杏、秋桃还有月华她们的好。
种种种种,不过是收复她们的计策。
虽然后面她也付出真心,可开始付出的却只是以物易物般的条件交换。
可他说,我允你一声四叔,并非要你拿它趋利避害。
若她再笨些或许就听不懂他话中饱含的深意了,可她是七岁便逝母之后便遭遇种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孟宛清,她是在庄上煎熬受磨整整五年饱受姐弟分离的孟宛清,她是韬光养晦十年磨剑的孟宛清。
她是……懂他的。
“四叔愿待我如亲故,我却只想拿它邀名射利。”说着,她扑通一声跪下,眼圈都红了,嗓音也嘶哑,两只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骨节泛白,指尖都在颤抖。
从未有人如此待她。
他允她那声四叔,是怜惜,这份真心实意如何能用那些浮名易换。
他身处高位已久最忌讳的便是那些慕名而来逐利之人,京中喊他的四叔的人并非魏中林,可他今日既说了,她才彻悟,原来他允她,跟允他们的不一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
这份深重,这份允诺,这份真意,她必当以命相惜。
“四叔……我错了……”她想哭又压制着,眼睛久久的盯着温泉壁面上的青石板,像是要将上面的每一丝纹路都看的清清楚楚,眼睛要嵌进去般深久持重的看着。
赵景行只是安静的泡他的药浴。
他每年都会趁冬猎时来这儿好好泡一泡,司太医说了,他腰上那些堆积的旧伤治标不治本,惟有坚持药浴才能缓解。
肩膀、后背、肋下包括胸前,都是金鼓连天剑戟森森的厮杀下留下的。
是伤疤亦是功勋。
他舀一瓢水从肩上泼下,紧绷的肩颈处有道蜈蚣般的刀痕,在麦色的肌肤下显得刚烈狰狞,那是十七岁那年打突厥时他单枪匹马去擒了对方大汗,然而他当时作战经验还是少了,没料到对方使诈,将他身旁关系较好的一位亲兵捅死挂在城门上,为了夺回尸体他被三百人的骑兵重重包围。
那一次,他真以为回不来了。
这种相似的九死一生太多太多,可他每次都突出重围杀出一条血路,不过,身上多了几道疤罢了。
他伸手拿泉壁上的药时,手却被摁住了。
“四叔,我来为你上药吧。”孟宛清不知何时跪行至他身后,乖巧柔顺,这份乖巧却不似平日在外人面前表现出的假意顺从或听话,是真真关心他。
她的手都伸出来了,却又卑微的缩回去。
他不允,她便不敢妄动。
不是怕他,亦不是想讨好,是尊重他。
赵景行不是轻易能用眼泪打动的人,战场上什么没见过?尸山血海白骨森森,心,早就硬了。
他没有准她,也没有应她,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他的眼睛很深邃,像月色下起伏的崇山峻岭,有棱有角,气势峰拔,你惊叹它的跌宕陡峭亦沉溺在它的万丈幽渊中。
孟宛清被他这般近距离凝视,有些承不住,低垂如蝉翼般的乌黑睫毛轻颤了几下,避过他眼神,木讷看着温泉水,可水里也有他的影子,有他瘦削英挺的脸。
“我从前,在庄上的时候跟一位老大夫学过些医,虽尚浅,但……”擦药这事,她还是能做到的。
他便勾着手臂靠坐在泉壁旁,听她说着。
孟宛清说的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圆润清晰,倒有几分少年的乖软,说完抬手将袖子捋上了些,她手指纤长,细嫩,水葱般。
恰好药亦是绿色,晶莹状,又朋些黏腻。
她极具耐心的将药放在掌心,慢慢搓揉开,然后摊开来想为他涂抹在伤疤上,虽然有短暂的犹豫可还是这么做了。
药能静心,他却觉得她手……太软了些。
“你的手,没有骨头么。”
孟宛清见他突然拉过自己的手身子险些就要跌倒,幸好另一只手急忙扶住了泉壁,可人也呈附趴在他身后的姿势,脸跟他只隔着一只手掌的距离。
许是往上涌的雾汽太热了,她脸有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