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欧自记事以来就随着父亲在领主俄琉斯夫妇身边伺候,他父亲过了身,他便子承父业,尽心尽责伺候少爷。转眼是二十余年,领地之内大风大浪他何等场面不曾得见?今日今夜这些事,倒是当真吓破了他的胆。老夫人皮辛垭素来文雅谦和,今日却一反常态,里欧知道事情小不了,赶紧悄没声的退下,紧了门户,从腰间掏出一支匕首来,守在房门外,赶走了伺候的侍女小厮,他心想,成也是此,败也是此。
房内,刻利乌斯也是头回见到母亲这副模样,他下意识般攥紧了艾儿的手,艾儿怯生生的藏在他背后,两人如同见了洪水猛兽一般端望着皮辛垭。刻利乌斯道:“母亲有话请讲当面,这样可吓坏儿子和艾儿妹子了。”周湘芸一旁翘起腿来,手落在膝头上,一脸无奈道:“驸马,别说是老夫人了,就连我这个异乡异客听闻此事都觉腌臜至极,也难怪老夫人这般反应。”
刻利乌斯牵着艾儿两人坐在桌旁,各自端起酒杯喝了几口压惊,皮辛垭又是想了有顷,颜色才缓和了些,她也回桌旁坐下,端起酒杯大干一口,她道:“我这个做岳母的竟在新媳妇面前失仪了,郡主莫怪。”艾儿怯声道:“娘,你,你太见外了……”刻利乌斯道:“母亲,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皮辛垭几度欲言又止,她心想,此事若为真,那我该隐朝之根基风雨飘摇,我不敢妄自揣测。她道:“还是请上师讲讲罢,老身不敢妄言。”
周湘芸早有准备,她道:“也好,所谓旁观者清,就由我来讲讲,只是此事我只敢讲一遍,讲完,明天一早我就动身回王都城,只是可惜,我本想收驸马为徒,看来,你我师徒没有这个缘分,只盼来日了。”刻利乌斯回敬一礼道:“上师客气了,您要收徒,也该是我请上门去拜师,请您收我为徒,不过么,现下形势不容乐观,敌暗我明,我怎好请上师上我们这条船,上师仍有公主要保,赐我夫妇二人神功,已然是受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周湘芸缓缓漾出一笑,她道:“我若是做师父,我一定是爱收你这样的做徒弟,不爱收我这个样子的。”
几人谈笑片刻,周湘芸道,那句话暗藏深意,牵扯着国王的身世,乃至于先王的声名。
周湘芸道:“该隐二六三年夏,先皇后难产后过了身,皇后长姐西洛文尼亚女爵不久后便因思念小妹失心疯癫,草草结束了一生。唉,怎个凄惨了得?”
刻利乌斯心道,这些事该隐朝上上下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有什么不好谈论的呢?谁知艾儿却一脸好奇道:“还有这等事?我竟浑然不知呢!”刻利乌斯笑道:“傻妹子,那年你我还未出生呢。”几人哈哈一笑,艾儿吐了吐舌头,言道:“我说呢,这么大的事,我要知道了还不哭他三天三夜呢,苦了先王哟。”
周湘芸道:“这是公之于众的说辞。”皮辛垭跟着道:“那些明面上不能说的,便是为娘为之所怒的。”刻利乌斯问道:“二六三年……上师您说的不是二六二年么?”周湘芸道:“正是,正是二六二年,你且听我道来。”
六十五年前,西洛文尼亚女爵生辰,国王与皇后御驾亲临,女爵本是皇后长姐,举国欢庆,国王却在酒后与女爵行了苟且之事。其时皇后业已怀孕,国王欲火难平,找上了女爵,谁又能知,国王与女爵本是青梅竹马,只因宫廷占卜师预言女爵若他日诞下一子,必是恶魔托生,便被太国王回绝了这门婚事。不久,女爵怀孕,国王秘密将其软禁在西洛文尼亚行宫,借口称有一仆役感染时疫,将西洛文尼亚上上下下尽数扑杀,换上了国王手下的亲兵。怀胎十月,女爵诞下一男子,皇后生产之后也诞下一子,却被国王偷偷扼杀在襁褓中,对外称难产身亡。国王抱来女爵的儿子,称此子为皇后所诞下的王子,而后给女爵灌下使人失魂落魄的毒药,是年秋天,女爵身亡。牵扯其中之人被尽数灭口,此事,只有当今国王该隐十四世以及将要继承正统的公主加西亚知晓。女爵之子,正是当今国王。
听者无不哑然,谁也想不出宫中竟然发生过这等污秽不堪的龌龊事。国王毒杀了自己最爱之人,又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发妻与降世的王子,还要拉上一众无干人等陪葬,而史书上却只记载了先王在世时的功绩,这些血腥之事从此无人问津,这天下本末倒置,刻利乌斯不由得感叹世态炎凉,心想难怪母亲这样愤怒,父亲与母亲尽忠做了一生王臣,却不想伺候的是这样的王室。
周湘芸最后道:“国王本是来路不明的私生子,又知晓自己通往国王宝座之路是靠先人的血铺成,他一心想要做些政绩出来抚慰先人之灵,一心又害怕自己身世有朝一日被公之于世,这才多疑。”
如此诸般谜题解开,却唯有一点仍在云雾之中,那便是公主加西亚的身世,艾儿问道:“先皇后早死了,长姐又是哪里来的?”周湘芸笑道:“公主本是当今国王的亲生女儿,这才百般宠爱,公主生母是皇后的婢女,国王生性多疑,皇后又总与马尔库克斯一党奸佞权臣亲近,国王怎会留下皇后一脉的子嗣?国王对公主宠爱有加,是为他心中自父辈而来的罪恶感与愧疚罢!国王亲口对公主说这些,实是卑鄙,他要公主背着这许多的罪恶继承王位,让该隐朝生生世世罪恶下去,公主早就寒了心,却还是念在国王到底是生身父母的面子上,一直替他保守秘密,不问政事,也是为此之缘故,公主只想离着皇室越远越好。”
刻利乌斯沉吟道:“也就是说,公主要我们拿着国王的身世做生死符来要挟国王?这……公主也牵扯其内,若是不成,那便满盘皆输,我素知公主义薄云天,可我索萨尼亚一脉与公主不过一面之缘,便是算上艾儿妹子,公主也不必这般犯险……”
周湘芸喟然叹道:“这话不然。所谓生死符,有生有死,置之死地而后生,她赌的是该隐的国运,君可知这生死符护的不仅仅是索萨尼亚一脉,更是整个皇室,乃至整个该隐。既是生死符,又是圣旨密令,将来该隐王权颠覆,公主是盼着驸马和郡主能重整山河,救该隐于水火。国王亦是父王,纵使她父王千错万错,使她处境如此艰难,公主也还是想要保全她这栖身之所,换言之,你们亚兰人所言的魂灵将归之所,我这样说,驸马与郡主可明白了?”
闻之,皮辛垭冷冷道:“公主的好意,我们索萨尼亚愧不敢受。如此江山,如此王朝,亡了,便亡了罢,哪个去救,哪个尽忠,哪个便不得好死……”言罢,她又对着刻利乌斯与艾儿道:“儿子,郡主,你二人听好,为娘的只一条,公主于我们有恩,我们索萨尼亚定当报偿,可咱们对皇家已然是恩断义绝,咱们一家子要好好活着,可却不是为了他该隐而活,是为了咱们一家自己。”
刻利乌斯与艾儿相视无言,艾儿心道,公主收了我做义妹,她是我长姐,她父王的江山,便是她的江山,我这个做妹妹的,怎一句恩断义绝就能释然?可刻利乌斯是我夫婿,我爱他恋他,我早已打定主意,他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他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如若他要放弃我长姐的江山,那我该怎么办?
艾儿摇摆不定,刻利乌斯看在眼里,他搂着艾儿的肩膀道:“妹子,你别多想,咱们一定能想出个法子来,上师明日就动身回王都了,说不定一切还有转机,你,你莫要灰心才是,公主是你长姐,那也是我的长姐,我不会弃她于刀山火海之中,这点我向你保证。”
皮辛垭横眉道:“你真是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母亲问你,你用什么保证?你父现下生死未卜,你父的生死谁来保证?国王?还是公主?”刻利乌斯回道:“我生父生母虽是为他所害,可公主……”皮辛垭摆摆手,立起身来,便要夺门而去,她用力推开门扉,惊了里欧,里欧道:“老夫人……要去哪里?”皮辛垭回过头去瞧着刻利乌斯,却对里欧言道:“郡主贵为皇亲,我管她不着。你可看好了你家驸马,他还是我儿子,我在这一天,他就哪里也别想去。”
皮辛垭把门摔得震天响,里欧悻悻的走进来,立在刻利乌斯身边,他道:“驸马还是别惹老夫人伤心,夫人她毕竟是您母亲......”刻利乌斯摇头,心下道,我岂不知她是我母亲?哪怕不是生母,也有养育之恩。他对在那边喝酒的周湘芸道:“上师切莫怪罪家母,家母她……”周湘芸道:“我怎么会怪罪老夫人?老夫人也是为了你们索萨尼亚,立场各有不同,我是公主的家臣,自然要替公主办事。”刻利乌斯又道:“烦请上师转告公主,我先要护送我家人离开,事后,我自然会回到该隐,我也尚有未竟之业,那时,我自会报答公主恩情。”他转过头去对艾儿道:“妹子,我说到做到。”艾儿却不似从前那样大咧咧的,她低着头,沉声道:“却也不知这安生日子还能过上几天,也不知我长姐她还等不等的及咱们回来助她。”
几人相顾无言,便开始商量起往后的打算来,刻利乌斯遣了里欧和艾儿去安抚老夫人皮辛垭,艾儿这一夜感慨颇多,不忍离开夫婿,可也不愿伤了母子情分,只好同行。刻利乌斯便与周湘芸说起先前计划如何如何一家人混出领地走水路北上,周湘芸则说回到王都,如何将图满连根拔起,铲除后患。并不多久,走廊上传来几人快步行路之声,还未听到叩门声,门就给推开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刚离开没多久的里欧与艾儿。里欧与艾儿两人都是惊惶无措,里欧进门便跌个跟头,匍匐在地,昂着头率先道:“驸马,上师,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咱们……咱们……”里欧气息不足,开始呼哧呼哧的喘大气,没几下便要昏死过去。刻利乌斯抢上一步,揽着里欧道:“兄弟,兄弟醒转!”周湘芸示意刻利乌斯她来,刻利乌斯小心的把位子让出来给周湘芸,周湘芸探了脉搏,言道:“无妨,稍后他定能自己醒转来。”刻利乌斯这才放心,转面对艾儿道:“他这是怎么了,你们这是……”
艾儿左右看了看周湘芸和刻利乌斯,心中又是气愤,又是觉得蹊跷更是觉得凄惨,她五味杂陈,一跺脚,一委屈,道:“国王那老坏蛋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