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定下了婚期,索萨尼亚上上下下忙活起来,主婚人证婚人都已敲定,俄琉斯开始吩咐下人预备酒席,杀鸡宰羊沽酒,不甚大的索萨尼亚领主城一派欢天喜地。本是恼人的大雪,此刻将这婚礼装扮的素白典雅,白的似艾儿明日要穿的一身白纱。
俄琉斯托人百里加急送了书信给远在帕法索罗斯的长子欧克托及密友西南领地领主布罗斯托。又命索萨尼亚领地内诸附庸城主明日携贺礼出席。且说这布罗斯托与俄琉斯关系甚密,与阿列西奥也是一道喝酒谈天的好友,闯荡江湖时就结下兄弟情谊,本当成三足鼎立之势托着该隐朝繁荣昌盛,却不想阿列西奥遭人暗算,活着的兄弟二人只得背负好友遗愿各自奋进了。
酒席正张罗着,那边皮辛垭带着拉米亚赶制艾儿的礼服。公主本要一同制作,只是不通针线活计,只好坐在一边暗自无聊,时不常提些想法出来,与皮辛垭拉米亚二人倒也亲密非常,和下面的绣娘们也打成一片。时间太短,只好拿皮辛垭当年嫁入索萨尼亚的礼服来改,她见衣裳差不多了,就打发拉米亚出去采洁净的雪水和山茶花来。雪水烧开了给新娘子沐浴,衣裳缝好了内里要塞满当季的鲜花取个永结美好的寓意,还留下些淡雅的花香气。
这天夜里,按照该隐民俗,新人要与各自母族亲人在教会内守夜,为双方祝祷,男子与父亲,女子与母亲。艾儿父母早亡,便是由公主代劳。
刻利乌斯在教堂内殿的房间里与父亲俄琉斯对面而坐,两人都略感尴尬,虽说父子多年,这样二人共处的时候是没有的,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夜半时分,俄琉斯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刻利乌斯料想他是有心事,可算找到机会,他问:“父亲,明日儿子成婚,父亲可是有什么忧虑?”俄琉斯摇摇头,有顷,他道:“我只是感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看着此番月光,聆听此番风吟的人本不该是我。”刻利乌斯闻听此言,心下想左了,想着那么坐在此处的人也不该是我,合该是父亲亲生的孩儿,真正的刻利乌斯,索萨尼亚的继承人。
刻利乌斯上前去立在俄琉斯身畔,低声道:“父亲,儿子终归不是您亲生的,您要怨,儿子无话可说。”俄琉斯闻听此言,怒形于色,反手便是一耳光打在刻利乌斯脸上,打的刻利乌斯连连后退,嘴角渗下鲜血来,他怒道:“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刻利乌斯攥着拳头道:“是儿子抢了您亲孩儿的命,儿子合该如此!”俄琉斯登时又要一巴掌上去,见刻利乌斯模样委屈,终归还是作罢。他近了两步,有些心疼了,又怕打坏了儿子明日婚礼有碍观瞻,只得短叹一声,向前关切道:“为父打疼你了,是为父的不是。”刻利乌斯没说话,也是望着窗外静默的月光和索萨尼亚的领土。
父子二人无言相对良久,俄琉斯道:“我固然心疼我那孩儿,可你呢,你就不是我与你母的孩儿了么?唉,我将你当做我的刻利乌斯来养,日日里怕你想左了!我方才只是感慨你生父阿列西奥从此见不到你娶亲的这天,我与你生父是挚友,为了他这个朋友,我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你生父对我也是如此。只可惜时不我与,我终究没能救下你父。”刻利乌斯道:“父亲也定是尽力了,只是儿子有一事不知,还请父亲说与儿子听。”俄琉斯示意他问,刻利乌斯便问:“我生父他最后是怎么去的?”
俄琉斯思忖许久,不知该否将那日缘故说给刻利乌斯听,说了只怕他伤心,妄想报仇;不说么,又怕他来日胡思乱想,一块石头不能落地。几番权衡,他道:“你生父像个英雄,把活着的人都比下去了。”
多年前,早有关于阿列西奥叛国一事的流言传出,那时阿列西奥就知国王是容不下自己这有功之臣,更只怕不止国王容不下,朝野诸多奸臣也容不下。将孩子交给俄琉斯后,阿列西奥与卡西多一次也未曾提出要逃跑,他言讲自己行的端坐的正,不怕外人信口雌黄,直到皇家亲兵去他王都城的宅邸里捉人,他都不曾说过什么,卡西多亦然。上头显然是怕夜长梦多,当夜便将一对英雄侠侣处以极刑。俄琉斯言道:“你父被押上刑场的时候大义凛然,穿的还是骑士团的朝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你母穿着与你父结婚时的礼服,同样也是精神抖擞,倒不似上刑场,却像是登基称王。你父什么都没说,只说自己无愧于圣灵和该隐,只是可怜了骑士团无辜众人。”
刻利乌斯听得心如刀绞,想起公主说的话,的确,眼下他什么都不是,不能文不会武,须得要从长计议。
俄琉斯道:“你父你母的尸身被我偷偷收敛送去教会领安葬了,也不敢声张葬在何处,只盼他二人魂归故里了罢!你父母二人就义后,皇家亲兵骑士便开始大举屠杀骑士团部众及你父你母家中老弱妇孺,想来,我那孩儿也在劫难逃。我儿,为父的与你说这些,不是为了你去给你生父阿列西奥报仇雪恨,我那孩儿也是生死有命,你切莫挂心。你且听好,有仇不报便也不一定就不是君子,你好生活着,你生父也不算白死一场。如今你是有家室的人,你当更加持重,你的手上拴着你全家人的性命。那艾儿郡主背后又是加西亚公主,你若贸然行事,不止我,你母,你大哥小妹要遭殃,你妻子,你的长姐加西亚公主都要难逃一劫,你可听明白了么?”
刻利乌斯握着父亲的手,坚定稳重的言道:“儿子谨记,父亲且放心,儿子只要活着,就是给我生父阿列西奥报仇。”俄琉斯颔首道:“很好,你长大了。看来为父还是太小心了,你很聪明,你能明辨是非。既然如此,为父再也不拦着你习武了,成家立业了,有些本是也好,只是一点,若要习武,那须得要全身心的习武,切忌不可朝三暮四,此乃武家之大忌。将来习得一身本领,才能护你妻儿。再者,学武也不可忘了为父要你读的书,以文为刚,以武为用,文武并济方可成大者。”刻利乌斯连连称是,拉着父亲在身边坐下,两人开始照着经书祷告。念到途中,刻利乌斯蓦地想起公主白日所言,什么白头鹰,什么五步仙,好奇心难免旺盛了。他侧目瞧着父亲,一副紧张模样,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背着经书,他忍不住想,父亲年轻时一人一马一剑该是何等豪气。固然他刻利乌斯和俄琉斯长相一无相同之处,做了多年父子,刻利乌斯也是自心底佩服俄琉斯的,治下有方,治家有道,是个不折不扣的好父亲,好领主。
俄琉斯背完一段,见刻利乌斯在那里出神便问道:“我儿,你想些什么?”刻利乌斯回道:“早先听公主言讲,父亲师从什么白头鹰,人称五步仙……”俄琉斯听罢哈哈一笑,道:“过去的事了,无甚值得夸耀。”刻利乌斯道:“我只当父亲是个才子,不想父亲文韬武略……”刻利乌斯笑道:“你又不知我那时是甚样子的,你怎么上来就夸我?”刻利乌斯道:“父亲年轻时我没见过,不过现在看也能猜想一二,父亲就说些过去的事给儿子听听,儿子也好开开眼界。”
俄琉斯略一思忖,取下佩剑,横在桌上,指着这剑道:“你可知这剑叫甚名?”刻利乌斯道不知。俄琉斯拔出宝剑,剑光涔涔,剑刃上一个豁口都没有,一道伤痕也没有,像是新锻冶的宝物一般,俄琉斯道:“这剑乃是我师父赐给我的,名曰无血,无血何意?便是不见血,这剑材质奇特,一沾血势必生锈。我拿了这剑以后,一个人也没有杀过,只因为你父我杀人无数,师父这才赐了这口宝剑与我,你且细细看来,这剑是没有开刃的,杀不了人。”
刻利乌斯端起宝剑观察,果真发觉这剑未曾开刃,他讶异父亲终日佩戴的领主佩剑竟然是没有开刃的假把式,心下大为不解,问道:“父亲,您的师父怎的赐这样的东西您?”俄琉斯道:“你只道那江湖侠客仗剑天涯快意人生,却不想终日里打打杀杀追追逃逃是片刻也不得安宁,一人杀一人,杀人的人为了自保便要继续杀人,被杀之人的亲友为了报仇便也要开了杀伐,这样一环一环下去何时是个终了?师父赐无血剑给我就是要我止杀,往后过安生日子,要我想杀人也杀不了。我答应了你父,答应了布罗斯托,答应了师父,往后再不开杀戒,一来是为了我昔日残杀的索萨尼亚同袍,二来是为了我滥杀的江湖客。”
刻利乌斯细细瞧着陷入茫茫思虑中的俄琉斯,怎么也不敢想被公主尊为五步仙的父亲俄琉斯是个会滥杀的人,他只看到父亲的威严,看到领主的宽厚,怎么也看不出杀人凶手的面目来。俄琉斯猜到刻利乌斯的心,他道:“江湖险恶,人人恨不得爹娘将自己生成三头六臂,只因人人都穿着一副好皮囊,谁瞧得出皮囊底下是些什么腌臜?白日里与你交杯换盏的,难保入了夜不袭人不备。唉!甚五步仙,这样的鬼名号,往日里我欢喜,现下我倒不高兴要了。”刻利乌斯问:“这名号是如何来的呢?”俄琉斯一哂,言道:“人人道我五步杀一人,你瞧我有那么厉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