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将自己与过往一刀两断,断了所有的念想,舍弃了自己的身份,刻利乌斯仍有艾尔莉雅与他师公白头鹰相伴,也并不算孤独。他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着对故土的眷恋,但他也不是个轻易将自己所说过的话全数推翻的人。既然将索萨尼亚的一切物归原主,就无需再假思索,不过平添烦恼罢了。现下他只有一个要务,那就是找到拉米亚。
既如此,一行人在这小镇略作修整,正要出发时,几个黑衣人凭空出现,留下盘缠马匹和十分精致的伪造文牒之后又径自离去。多半是他那新认的兄弟纳克索的安排。众人心道这厮也是够仁义,当即策马扬鞭一路西去。
谁料想,这一路奔去目的地,路上舟车劳顿,人困马乏,许多的麻烦疲累不说,能找到其人,又算的了什么?可却偏偏天不遂人愿,正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过扑到了拉米亚的一截儿影子。几人到时,拉米亚早已前往下一处了。在城中四下打听一番,倒确实有人见过拉米亚,说她也曾四处寻人,不过那已然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只是听到这个消息,刻利乌斯已然是欣喜非常,不止欣喜,更是欣慰。纵使她是别人家的小妹子了,那又如何,自己这一十八年,可以说是日日夜夜与她相伴,就算为了这一份情谊,也得护着她直到她找到自己的归宿。
临出发前,几人偶然撞见了术士协会的众刺客。两派人马暗自较劲,私心里剑拔弩张,表面上视若无睹,仿佛对方不过空气而已。想来这些人也是在奉命搜寻拉米亚,无果而归也是心有不甘,刻利乌斯心想那夜对纳克索所说,自己要助他寻到拉米亚。他将在城中打听到的消息全部说了出来,只盼无论是谁也好,要快些找到拉米亚,使她不必再受奔逃之苦。
一行人从此走走停停,追着拉米亚的踪迹在公国帝国两国之间来往跋涉,这一走就是无数个春夏秋冬,竟是好几年的光景。拉米亚仍旧寻不到,且希望也愈发渺茫了,她仍活在这世间的什么地方,只是那地方太远,谁也寻她不到。就连术士协会似乎也不再寻找,纳克索更是自那一夜以后再未谋面。
路上,刻利乌斯走镖跑堂,做过杂役,演过杂耍,将这世间百态酸甜苦辣尝了个遍。艾尔莉雅缝缝补补,行医制药,也是一刻不停尽己所能偿还过去的罪。他二人的情也一日深过一日,从青涩懵懂的少年夫妻,到相濡以沫的情比金坚,他二人已然成了彼此在这世间唯一的寄托。他二人又是夫妻,又是好友,还是旅伴。像是两颗孤独的星宿,在夜空中彼此遥望着彼此的光辉。
待到第五年的时候,白头鹰终于将自己一身的武功全数传给了刻利乌斯,助他想通了“日月八剑”中的八招武学巅峰,学会了内力运作之法门,更是将自己的内功也都传给了他。若是从前,刻利乌斯知道自己是这样的绝顶高手,必然会走了他养父俄琉斯的老路,混迹江湖,所谓仗剑天涯,实则招摇过市,给自己和身边的人徒添烦恼。现下,刻利乌斯经过这许多的事,早已是一改脾性,沉稳低调,且颇有几分城府和世故了。
这也难怪,他日少年蹉跎至今,先后经历这样那样常人一生都不会经历之事,现如今已是将近而立之年,岂能和那十八九岁之时同日而语?虽然隐姓埋名不问江湖事,可白头鹰心里清楚,他是一柄宝剑,韬光养晦,一旦出手,必得天下震惊。白头鹰再无留恋,终于是归天谢世。两人没有师徒本分,但刻利乌斯最终还是将他按照师徒之礼好生安葬。
白头鹰一去,刻利乌斯焚毁了所有剑宗典籍,一份副本也不留存,可惜固然可惜,但这是周湘芸生前所愿,刻利乌斯绝不反悔。似乎也是从这一天起,多年前的种种过往至于化作云烟,谁也再不曾提起过。该隐朝,权杖骑士团,复活议会,还有该隐皇室,都成了坊间的笑谈。公国对帝国虽说奴颜婢膝,毫无主权可言,但那波克拉底到底是个心肠软弱之人,伤天害理之事自王都那一夜之后再也不曾做过。刻利乌斯也曾与艾尔莉雅偷偷回过一次王都,亲人的坟冢前跪着一个看不清颜面的男子,想来定是纳克索,二人便不去打扰,重新上路,将这些事尽都抛到脑后去了。
也是这一年,他二人在西南领地席萨河畔的边陲小镇,亦是沙漠之中的绿洲地带米特拉雅哈盘下了一间酒肆,后院里养着鸡鸭鹅狗,种着瓜果梨桃,生着花草翠木。酒水都是自家酿,餐食都是他与艾尔莉雅两人亲手烹制。两人不高兴了,便关上门来,骑着骆驼在大漠中散步,看日出日落,看远方的蜃景和沙尘。昔日的好友时常光顾,鬼头刀一门,第九军团诸人,以及银雀宫的使女和大宫主阿尔忒弥砂。日子倒也是有声有色。
盘下酒肆的第三年深秋,有一黑衣女子来至店中。这女子不是鬼头刀一门,却一身黑衣面戴鬼面,且似乎有些来者不善。她与刻利乌斯你来我往的斗了几句嘴,要了一碟煮肉,一壶最贵的酒。最贵的酒是艾尔莉雅亲手酿的,麦芽酒配上蜜糖腌渍的果子,滋养生息的药材,地下深处埋着浸泡多年,入口清冽香甜,宛若花果之露却带着些麦芽的香醇和药材的甘苦,是这方圆百八十里的酒肆之中最负盛名的美酒。
这天店里只有女子一个客人,刻利乌斯教艾尔莉雅在后面躲好了,他一人把许久未用的剑藏在柜台之下,手搭在配重球上细细端凝着女子。女子身形并不十分高大,嗓音有些沙哑,判断不出年纪和出身。穿着黑衣头戴黑兜帽,更让人觉得似有不妥。这米特拉雅哈虽说是边陲之地,鲜少有旅人和江湖客,来往的都是两国的民众和商贩,偶尔也有兵士来此,大多不做停留,只稍作休息便直奔帝国或者西南领地最大的城邦新月城而去。今日这女子慢条斯理,倒像是有备而来,正是冲着刻利乌斯。
他在此经营酒肆也算有些年头,三教九流见得也多了,总能息事宁人,至今还未出过什么大的差池。今日他却心道,这女子言语显然有诈,只怕是要生大变故。他姑且按兵不动,艾尔莉雅问他要不要去找来鬼头刀的门人?如今鬼头刀一门在西南领地势力颇大,门人众多,都是义薄云天的英雄好汉,可谓名门正派。若是有他们出面,什么事都能摆平。然而刻利乌斯却觉得,这一次,若是鬼头刀出手,事情只会更麻烦。他摇了摇头,暂时等着这女子出牌。
酒饭一罢,那女子用手巾擦了擦嘴,刻利乌斯问道:“小店这酒饭可还合客官的口味?”那女子笑了笑,品了一口酒,言道:“这酒是好酒,用了许多果子和上好的药材,非是对医学甚有造诣之人,绝酿不出这等美酒。”刻利乌斯面上笑道:“真是神了,客官好灵的舌头,咱家这点小东西在客官面前当真是不堪一谈。”心里却道,普通人谁能想到这一层?难不成是术士协会的妖女前来寻仇?又觉不然,术士协会早已销声匿迹多年,若要寻仇,大可不必等我神功练成才来。
话音才落,那女子又道:“肉也是好肉,一刀斩了要害,血放的干净,肉才无有腥臭之气。再则,这肉松而不散,用火之人也是深谙阴阳造化之门道,正到好处。真是人间美味!结账,有赏!”女子从腰中摸出一锭金子,捏个剑指,将金子用作暗器,投向刻利乌斯!刻利乌斯眉头微皱,稍一侧脸,也是剑诀捏住了飞来金。笑道:“客官抬举,小店愧煞,这些粗末小菜小酒值不得这许多钱,酒是两个银币一壶,肉是二十五个铜子儿一盘,客官给我这一两金,小的倒是找补不开!”
刻利乌斯也想要摸清来着底牌,腕子发力,将金锭回掷过去,只听唰的一声,势头只比女子还要凶猛。那女子看似不慌不忙的将腰中佩剑连带剑鞘一并抽出拍在桌上,却正好剑柄抵挡了金锭的力度,正好落在她另一只掌中。女子朗声道:“看来这酒是你亲自酿的,这饭也是你亲手烹的。不错,不错,既然这样,这一两金反倒是寒酸了,当得三两才是。”
转眼间,三锭金子破风而来,刻利乌斯心道,这人今日是与我杠上了,我虽不愿招惹事端,可这小店是我和姐姐的家园,我们向往已久这样质朴简静的日子,我管你是哪个,我的家园,岂容你来打搅?他右手一掌拍出,只听叮叮叮清脆几声,将那三枚金锭打入了墙中,嵌得很深,言道:“小的说什么也不能要,还请客官取了,按价给小的付了钱就是。小的这店,天下人来来往往,今儿个吃酒明儿个用饭,相逢一笑,过后从不思量,做的就是这般生意,客官若是有意欺辱小店,小店也绝不含糊。”
女子站起身来,走到墙边,也是一掌拍在那墙上,三枚金锭应声而落。她把玩着金锭在手中,抿嘴一笑,又道:“你这话说的不错,迎来送往,过后不问,做生意本当如此。只是你这等手艺,沦落至此,实在是珠玉落凡尘,光华无人问,未免太过可惜。”她走到柜台前,伸手一抓,言道:“你不如随我去至王都,我将你引荐给国公王爷,给你封个御厨的位子做一做,岂不美哉么?”
她一把捏在刻利乌斯肩头,内力真气登时发作,刻利乌斯也发力回挡,左手去推开女子的右手,女子仍要来抓,两人一推一勾,互相拿住了手腕,内力对冲,女子显然在刻利乌斯之下,嘴角一抖,分出胜负,刻利乌斯笑道:“客官真会调笑,小的哪有那样的本是?”女子松了手,抖了抖腕子,也是笑道:“咱可是在上面行走过的,还能奉承你这乡野村夫不成?”正这时,梁上挂着的一片干肉因两人内力所致震了下来,女子眼疾手快,剑已出鞘,看似斩向干肉,她道:“好不小心!”实则剑是冲着刻利乌斯而去,艾尔莉雅看的揪心,不免叫了出来,女子稍一分神,刻利乌斯翻身跳进柜台,也是长剑出鞘,两剑相击,迸出剑光寒寒,女子道:“你是用这利器宰牛么,倒要讨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