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挨了几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这时候,他体内早已乱做一团糨糊,内息七上八下的到处横冲直撞,白头鹰的掌力与他自身的内力对撞,也是不堪忍耐,他只觉得肠子肚子都让人翻出来了似的好一个痛,他捂住肚子哎呦一声叫,跪倒在地,痛的在地上打滚哀嚎。
白头鹰见他已然被自己打的没了人模样,此刻又躺在地上不住惨叫,轮岁数上足可以做他爷爷辈的人,见了怎么会不动情?他坐在刻利乌斯身侧,轻声细语道:“孩子,你想哭就哭一场罢!这些年来当真委屈你了!”
朦胧之中,刻利乌斯好似神游一般回到了许久以前,回到了他与艾儿成亲的那天夜里。他与俄琉斯两人在教会礼拜堂的隔间中为了明日的婚礼在祝祷。就算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他都不如今天这一夜痛苦。那时他并不害怕,因为俄琉斯与皮辛垭仍将他当做自己的儿子看待。那天俄琉斯也是一巴掌将他打醒,近乎有些低声下气似的对他道,他也是自己与皮辛垭的好孩子。的确,如若他二人还在世,刻利乌斯便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然而现如今他二人归去见了圣灵,真正的刻利乌斯找了过来,再没有人对他道,你也是我们的好孩子。刻利乌斯想到发生在他家中的一切,想到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那笼罩在一团黑雾之中的可能两个字,就足以让他痛苦万分。
刻利乌斯哭着道:“他们要不是把我换了回来,说不定什么都不会发生!”
良久,白头鹰柔声道:“你要还把俄琉斯和皮辛垭当做与你有养育之恩的父亲母亲,那你就好好想来,你说的这个说不定,到底有没有可能发生?”
一语点醒梦中人,刻利乌斯心中一凛,咕噜一声爬了起来,想道,如若他二人确是我所熟悉的那两个人,那无论经过多少轮回,无论这人间如何变化,俄琉斯与皮辛垭也一定会把自己的孩子拿去与我做了交换。就算不做交换,也一定会拼劲全力来保全我。他这对夫妇是什么人?是当世无二的侠侣,是一定会在审判日那天笼罩着荣光而复活的人。哪怕只有一次,我能生活在他们身边,能被他们这样无私的抚养长大,我就实在是应该日日对圣灵祷告,替我真正的父母对圣灵祷告。现下这个自怨自艾,自暴自弃,心中空无一物的我才真正什么都不是,我有愧于他们。
想到此处,刻利乌斯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憋了回去,仰天大吼一声,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绕着身下一小沙丘边叫边跑了三圈,隔空噼噼啪啪的打出七八掌,将心中怨气,怒气,戾气,如此这般的坏脾气全数发泄出去。他是焕然一新,重新回到白头鹰面前,单膝跪地,学着中原人的样子拱手一礼,叫道:“师公,我错了!”白头鹰心中一喜,问道:“你错在哪里?”刻利乌斯回道:“晚辈错在忘恩负义,不识好歹,自暴自弃,是个不折不扣的不肖白眼狼!师公打的好,打的对,我就是个贱驴儿,就是欠敲打!如今我醒悟了,就算我什么都不是,那我也是俄琉斯与皮辛垭这对英雄夫妇抚养长大的男子汉,他二人的子嗣,怎么可以像我这样,实在是给他二人抹黑,愧煞,愧煞!”白头鹰笑道:“不晚,不晚!看来老爷我这一顿打,你是没有白挨的!”
两人携手回到篝火旁,白头鹰递了酒袋给刻利乌斯,慈眉善目的笑道:“你这碎催,放着这样好的小娘子不去爱护,说什么你呀我呀我不是我你不是你的,当真无趣得紧。唉,不过也是的,虽说老爷我这一辈子甚么大风浪不曾遇见过?可我若是摊上你这样的事,指不定也就犯了混蛋了。”刻利乌斯想起自己方才那副疯癫的模样,不禁心底一阵羞愧,随即低声道:“师公说的哪里话,晚辈小肚鸡肠,这点见识与师公那气度怎能相提并论......”白头鹰摆手道:“你不用恭维我,你就是难过,那也是人之常情,老爷我理解。”刻利乌斯道:“是,晚辈真是出丑了。”白头鹰又问道:“这个暂且不论,我且问你来,你往后如何打算?”刻利乌斯反问道:“师公又有何见教?”白头鹰言道:“老爷我倒无所谓,我只管把我的功夫传授给你,时候到了,老爷我就离你而去,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混吃等死也就罢了。”
刻利乌斯抬头仰望星空片刻,心里还是稍稍有些泛酸,不过经此一事,他也算是脱胎换骨,将自己的身世看的也不那样重了。略作权衡,他道:“晚辈想与他见上一面。”白头鹰一惊,问道:“你要与那......术士协会的尊主见面么?”刻利乌斯道:“正是。晚辈想与他好好谈上一谈,看他到底知不知自己的身世如何。说到底,他之所以如此,还是因我而起,晚辈欠他的,自然要还给他,只盼他看在他的生身父母的份儿上,不要再与我为难了。”白头鹰稍一沉吟,道:“只怕事情没你想的那样简单......他蛰伏这么多年,只为向你寻仇。从前许是看在我那徒儿夫妇的面子上,还有所保留。如今他岂肯轻易放过你?再者说来,你那妹子该怎么开销?”
这一桩刻利乌斯是确是没有想到,他惊叹一声道:“啊呀,这这这,这晚辈倒确实忘怀了。”不管怎么说,他与拉米亚那么多年的兄妹之情,只凭这一人的出现,也是无可磨灭的。更何况,拉米亚全然不知他真实身份如何,拉米亚只当他做自己的亲哥哥。如今妹子丢了,哥哥怎么可能不去寻呢?然而这少年尊主已然现世,拉米亚真正的哥哥其实是他,而非刻利乌斯。那少年口口声声说不要刻利乌斯同他抢,他也要去找拉米亚,谁知他找到了要做些什么?若是将来把她当做妹妹好生爱护,那倒好了,若是要她的小命,刻利乌斯是绝对不允。
论无辜,拉米亚才是最无辜之人。事发之时,拉米亚不过十四岁的豆蔻年纪,她这样一个少女,哪里懂得世道险恶,人心寒凉,安能经得起现如今这世道的磋磨?刻利乌斯想不出两全的法子,只好言道:“他只有拉米亚这一个血亲了,想来他也不至于将拉米亚怎么样。晚辈觉得,还是与他见面谈了,且看他怎么打算,如何出招......”白头鹰道:“也只好如此。他断了一条手臂,已然不是你的对手,只是要提防着他还有阴招险招,要知道,他可不是你的好兄弟,他是术士协会的尊主,不为别的,就为江湖中人的面子,他也绝不可能将这一臂之仇轻易忘记。”
这天夜里,白头鹰教了刻利乌斯几门很浅显的内家功夫,以助他更好的运化体内的神力。倒也不是他只能学的通这些粗末浅显的功夫,实在是在他的内力面前,别家的内功绝学,很可能与他体内原有的九九八十一年之精华相排斥,使他走火入魔。反倒是这些平平无奇的内功门道,佐以他深厚内力,便可以一敌百,成为一门广大神通。
又是一日有余,一行人走入了黑金领地,宿在了客栈里。刻利乌斯与艾尔莉雅一屋,方便照料。艾尔莉雅仍自沉睡不醒,所谓医者难自医,不正是这般处境?刻利乌斯请了乡野郎中给看过,总是比起无人照拂强似许多,是大夫言道,她已然无有大碍,想必这几日能得醒转。
这一夜,刻利乌斯久违的做了个很是冗长绵密而又真实清醒的梦。梦中他已不再是翩翩少年,正行走在他无比熟悉的领主城堡之中。梦中正是盛春时节,窗外阳光炽烈,四下花香弥漫,城中的一砖一瓦,一转角一扇门,都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他逛的累了,回了寝殿,窗边白纱幔随风摇曳,恍惚之间,仍是只有十七八岁模样的艾儿出现在那里,对镜梳妆,见刻利乌斯来了,便对他咧着嘴嘻嘻哈哈的笑着。
“你来,这儿来!”
艾儿将他唤至身旁,两人隔桌而坐,刻利乌斯在梦中见她还是年轻的模样,相对无言,不由满心凄凉。艾儿看着镜子梳头,笑道:“瞧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我可不欢喜了!”刻利乌斯此时已然知晓自己是在做梦了,故而话也说不出来,唯有努力忍着不掉眼泪,怕这短暂的一见,给她看到的还是这般不成器的模样。
艾儿也不追问他,只是瞧着他笑,刻利乌斯问道:“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艾儿笑道:“我随我长姐到处去吃喝玩乐,简直要把你这小冤家忘啦!”刻利乌斯一听此言,更觉心酸无比。艾儿却道:“你呀,若是没有我,你可什么都做不好,真真要急死我。”刻利乌斯道:“我是做不好,你不在我身边,我什么都稀里糊涂的......”艾儿叹了声气,看着他道:“不如找个美人儿陪你过?”
刻利乌斯简直要在梦中惊醒,他忙道:“不行,不行,我与你约好了,你,你将来还要回来的。”谁知艾儿却道:“哪个要回来?我才不呢。每天看你这张苦瓜似的脸儿,看也看的不高兴。哥哥,你不要怕,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心里也有她,乖乖,人世间有这等美人儿,到底便宜了你,可我先把话说头里,你要是敢怠慢人家,姑娘我可把你那脑袋瓜子拧下来当......那什么使了!”
刻利乌斯深吸口气,道:“你回来见我,就是为了这件事?”艾儿也抿嘴一笑,沉默片刻,回道:“以后咱们可见不到了,梦里你也不许来见我,我最后来看你一次,往后你就把自己当个猴儿耍,给咱把姐姐伺候好了,不然么,嘿嘿,我再回来,可就要把你这猴儿给带走咯。”
说着,艾儿站起身来,就要离开房间。刻利乌斯追上前去,牵起她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声泪俱下,泣不成声道:“好妹子,你不要走,你以后也不要走......不然,不然你带我去罢!我随你一道!”艾儿哼了一声,娇嗔道:“呀呀呸,你胡说甚么?你可不许给我耍无赖!”
艾儿推了他一把,一溜烟儿跑出门去,刻利乌斯追上前,就如那天夜里一样,只见到了转角处洁白的裙角。艾儿在不远处对他道:“你惦记着艾儿,艾儿也惦记你!咱们现下不能在一起,却总有相见那天,到那时候,你就是烦我,我也绝不离开你!”